第二十章

白昼的可可，是技术精湛、冷静沉稳的优秀司机，是同事眼中值得信赖的榜样。但当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卸下所有职业身份的伪装后，梦境便成了她唯一能自由通往过去的、既甜蜜又残酷的“通行证”。

在梦里，没有冰冷的骨灰罐，没有绝望的纵身一跃。 阿哲就安静地坐在车厢里，有时是靠近驾驶室的第一个座位，有时在车厢中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流光掠过他依旧清秀苍白的侧脸，他好奇地望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灯火，或者专注地看着车厢内闪烁的站点指示灯，嘴角带着她记忆中那抹纯净而微弱的笑意。 他有时会转过头，对她露出一个全然的、依赖的笑容，仿佛在说：“可可，你开得真稳。” 在梦里，她可以假装那声笛响，是他能亲耳听到的问候；她平稳的驾驶，是他能切身感受到的安心。

然而，梦总是会醒。 醒来时，枕边 一片冰凉的湿痕。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份渴望——渴望他能亲自坐上她驾驶的列车，亲身体验她为他练就的平稳驾驶，亲耳听到那为他而鸣的笛声——强烈到几乎让她窒息。她握紧方向盘千百次，却再也握不到他微凉的手指。

这种思念，在休班的日子里变得更加无处遁形。

当她独自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周围是熙攘的人群和车流，她却常常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吸引。

尤其是当她看到某个孩子，突然被人行道旁一只蜷缩的流浪猫或一只摇尾乞怜的小狗吸引，忍不住停下脚步，眼中流露出纯粹的好奇与喜爱，小心翼翼地想要靠近时——

——下一秒，身旁的家长往往一脸不耐或不屑，粗暴地拉起孩子的胳膊，呵斥着：“脏死了！有什么好看的！快走！” 孩子被强行拖走，一步三回头，小脸上写满了委屈和不舍，眼中刚刚亮起的光芒瞬间黯淡。

这一幕，像一把淬毒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可可记忆深处那个紧锁的、痛苦的盒子。

那个夜晚……那个误解的夜晚…… 阿哲蹲在昏暗的巷子里，眼里是对猫咪纯粹的关切，手里是他以为的“美食”。 而她，当时的她，和这些冷漠的家长何其相似？只不过她手持的不是家长的权威，而是冰冷的手铐和执法者的误解。 她仿佛又看到了阿哲被她铐住时，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庞，那双清澈眼睛里迸发出的巨大惊恐、茫然和无助。他那时的表情，和眼前这些被粗暴拉走的孩子，重叠在了一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内疚、悔恨、心疼……无数复杂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如果当时她能更耐心一点…… 如果当时她能更早看透那残忍的真相…… 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她僵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直到那对拉扯着的母子（父子）消失在街角，她才缓缓呼出一口窒息的郁气，眼神重新聚焦，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哀伤。

每一次休班，每一次类似的场景，都是一次次将她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的过程。她无法逃避，也无法释怀。

这份沉重的过去，化为了她工作中极致谨慎、追求完美的动力，也成为了她夜深人静时无法摆脱的梦魇与思念。她驾驶着电车，日复一日地驶过那座桥，既是在履行守护的诺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漫长的、孤独的自我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