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离世的第七年,锦柳在双柳斋的旧物中发现了一本手札。
那是个梅雨将至的午后,空气黏湿,柳条低垂。锦柳整理着顾渊生前最爱的书架,指尖掠过那些被摩挲得温润的典籍,忽然触到一处松动。
一本《林泉高致》的书脊后,藏着薄薄一册手札。锦柳小心取出,封面上是顾渊熟悉的笔迹——「画未央」。
他颤着手翻开。
「今日又梦回那年廊下躲雨。少年抱画而来,发梢沾雨,眸中有光。自知心动,不敢相望。」
「教他作画,手覆他手,心猿意马。强自镇定,恐露端倪。」
「灯会夜,他跌入怀。温香软玉,几乎难持。终是推开,见他眼中星光黯去。痛彻心扉,无以言表。」
「墨白来信,邀往苏州。或许该离去了。长痛不如短痛,他还年少,不该困于我这般人身边。」
「留下字条,缝入帕中。知他终有一日会发现。届时,或许已能懂我苦心。」
「苏州多雨,每至雨季,便想起那年檐下。不知他可安好?」
「见其画作日臻成熟,欣慰亦怅然。画中神韵,竟似当年我心中所思。莫非...」
「闻他未娶。痴儿,何至于此。」
「欲修书致意,屡提笔又搁。罢了,何必扰他清净。」
锦柳一页页翻看,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顾渊一直这样思念着他,关注着他,却从未打扰。
手札最后一页,墨迹犹新:
「病体日沉,知大限将至。唯一憾事,未尝与他相守。若有来生...」
字迹至此中断,想来是病重无法续笔。
锦柳抱札痛哭。七年来,他以为时间已经抚平伤痛,却不知最深的那道伤疤一直藏在心底,轻轻一碰,依旧鲜血淋漓。
当夜,锦柳病倒了。
高烧昏沉中,他仿佛回到那个雨天的长廊。顾渊青衣磊落,回头看他,眼中含笑。他奔过去,却扑了个空。
「先生!」锦柳惊坐而起,冷汗涔涔。
烛火摇曳,室内空无一人。唯有窗外雨声淅沥,如泣如诉。
病中多梦,每个梦里都有顾渊。年轻的顾渊,年老的顾渊,教他作画的顾渊,灯会下拥他入怀的顾渊...每一个都是他刻骨铭心的记忆。
病愈后,锦柳开始作一幅画。
以记忆为笔,以相思为墨,画那些他们错过的时光——廊下初遇,画室教学,灯会相约,水榭定情...他将所有未能实现的愿望都绘入画中。
画完成的那日,恰是顾渊忌辰。
锦柳携画至墓前,焚香祭拜。青烟袅袅中,他仿佛见顾渊立于柳下,对他微笑。
「先生,我来陪你了。」锦柳轻抚墓碑,安然闭目。
再睁眼时,竟身处陌生街巷。
人群熙攘,皆是古装打扮。锦柳茫然四顾,忽见前方书画摊前,立着个青衫书生。那背影,那姿态...
「顾渊?」锦柳脱口而出。
书生闻声回头,面容年轻俊朗,果然是顾渊,却似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阁下是?」顾渊面露疑惑。
锦柳怔住,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低头见自己也是一身古装,身体轻盈如少年。
「在下...锦柳。」他试探道。
顾渊眼中闪过惊艳:「好名字。在下顾渊,幸会。」
竟是全然不识的模样。
锦柳心中剧震,莫非...这便是来生?
他强自镇定,与顾渊攀谈。得知此时是前朝盛世,顾渊是赴京赶考的举子,暂居此地。
「兄台可愿共饮一杯?」顾渊邀约,眼中是纯粹的欣赏。
锦柳颔首,心中酸楚又甜蜜。顾渊不记得他了,但他们还是相遇了。
酒肆中,二人相谈甚欢。顾渊才华横溢,锦柳对答如流,每每能接上他的思路。顾渊愈谈愈喜,直呼知己。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顾渊醉眼朦胧,「莫非前世有缘?」
锦柳举杯的手微颤:「或许吧。」
此后数日,锦柳皆与顾渊相伴。他知顾渊喜好的茶,爱读的书,作画的习惯...种种细节,了然于心。顾渊惊异于这份默契,愈发倾心。
「若我能高中,必返此寻你。」临别前夜,顾渊郑重道。
锦柳微笑:「我等你。」
然而顾渊一去不回。锦柳多方打听,方知顾渊高中状元,被招为驸马,已与公主成婚。
竟是如此结局。锦柳站在状元府外,看红绸高挂,鼓乐喧天,心中一片冰凉。
原来即便重来一世,他们依旧无缘。
锦柳转身离去,心灰意冷。行至河边,见水中自己倒影,忽然惊醒——这莫非是顾渊手札中写的「若有来生」?
既是有来生,为何还是错过?
他不甘心,纵身跃入河中。
再睁眼,又换了一番天地。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锦柳发现自己身着军装,正在战场上。
「小心!」忽然被人扑倒,箭矢擦肩而过。
锦柳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是顾渊,穿着将军铠甲,面容刚毅。
「没事吧?」顾渊拉他起身,声音沉稳。
锦柳怔怔点头。这一世,他们竟是军中同袍。
乱世之中,生死相托。顾渊是主帅,锦柳是军师,二人配合无间,屡建奇功。深夜帐中,常共饮畅谈,惺惺相惜。
一次恶战后,顾渊负伤。锦柳日夜守护,亲自换药喂食。
「若非有你,我命休矣。」顾渊感激道。
锦柳为他拭去额上冷汗:「我必护你周全。」
伤愈后,顾渊对锦柳愈发依赖。军中传言四起,说主帅与军师关系非常。顾渊闻之,竟不反驳。
月夜,二人巡营至高处。顾远眺山河,忽然道:「待天下平定,你可愿与我归隐山林?」
锦柳心中悸动:「将军何出此言?」
顾渊转身看他,目光灼灼:「你知我意。」
就在锦柳以为终于能相守时,战事急转直下。敌军围城,粮草断绝。
「唯有诈降,里应外合。」锦柳献计,「我愿往敌营为质。」
顾渊坚决不允:「太危险!」
「这是唯一办法。」锦柳坚持,「相信我。」
临别前夜,顾渊将贴身玉佩赠予锦柳:「必当完好归赵。」
锦柳赴敌营,计划顺利进行。就在破城前夜,敌将发现端倪,严刑逼供。
锦柳宁死不屈,咬舌自尽。
城破时,顾渊找到锦柳尸体,悲恸欲绝。他抱着锦柳,一如当年锦柳抱着他。
「原来失去至爱,是这般滋味。」顾渊泪落,「这一世,又负了你。」
锦柳魂魄未远,闻此言大惊。原来顾渊记得!记得前世,记得他们的约定!
他还想再看顾渊一眼,却被迫抽离这个世界。
第三次睁眼,竟是现代都市。
车水马龙,霓虹闪烁。锦柳站在画廊前,橱窗里陈列着水墨画作,落款是「顾渊」。
他推门而入,见一人正在指导学生。西装革履,金丝眼镜,气质清冷,却依旧是那张刻骨铭心的脸。
「您好,需要什么?」顾渊抬头,目光相遇的瞬间,微微一怔。
锦柳心跳如鼓:「我...喜欢您的画。」
顾渊微笑:「谢谢。我是顾渊,这里的老板。」
「我是锦柳。」
顾渊眼中闪过异色:「好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锦柳几乎落泪。这一世,他们终于生在能够相守的时代。
他常来画廊,与顾渊论画谈艺。顾渊惊讶于他对传统画法的精通,更惊讶于两人惊人的默契。
「你好像很了解我。」顾渊曾说。
锦柳微笑:「或许前世有缘。」
顾渊也笑:「说不定呢。」
就在锦柳以为终于能修成正果时,却发现顾渊已有未婚妻。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锦柳黯然神伤,准备再次退出。却在婚礼前日接到顾渊电话。
「能见一面吗?」顾渊声音沙哑。
天台酒吧,顾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我不想结婚。」他突然说。
锦柳怔住:「为什么?」
顾渊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挣扎:「因为我心里有别人。」
「谁?」
「你。」
两个字,石破天惊。锦柳呆立当场。
「我知道这很荒唐。」顾渊苦笑,「我们相识不久,但我总觉得...已经爱了你很久很久。每次见你,都既欢喜又心痛,仿佛曾经失去过你千万次。」
锦柳泪如雨下:「我也一样。」
顾渊为他拭泪:「如果我取消婚约,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锦柳点头,心中却莫名不安。
果然,他们的关系曝光后,引起轩然大波。顾家施压,舆论哗然。顾渊被逐出家门,画廊也经营困难。
「我不后悔。」顾渊紧握锦柳的手,「只要有你。」
然而压力越来越大。顾渊日渐消瘦,锦柳心疼不已。
「或许我们...」锦柳试图放手。
顾渊打断他:「此生绝不再次错过你。」
「再次?」锦柳敏锐地抓住这个词。
顾渊怔了怔,恍然道:「是啊,再次。我想起来了...那些前世,那些错过。」
原来他也都想起来了。
二人相拥而泣,却知今生依旧艰难。
一日,顾渊遭遇车祸。重伤垂危,弥留之际,紧握锦柳的手:
「下一世,一定...」
锦柳泪眼模糊:「不论几生几世,我都会找到你。」
又是一次轮回。
这一世,他们都是画家,在采风途中相遇于江南古镇。
梅雨时节,廊下躲雨。顾渊回头,见抱画而来的青年,发梢沾雨,眸中有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顾渊脱口而出。
锦柳微笑,泪湿眼眶:「或许前世有缘。」
雨声淅沥,如诗如歌。
这一次,没有世俗阻碍,没有战乱分离。他们相知相守,共度余生。
多年后,并立窗前看雨。顾渊忽然道:「我常做同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很多前世,我们都错过了。」顾渊握紧他的手,「幸好这一生没有。」
锦柳微笑不语。只有他知道,那不是梦。
临终时,顾渊问:「若有来生,还能相遇吗?」
锦柳吻他额头:「一定。」
又一世,他们相遇在校园。他是教授,他是学生。相视一笑,恍如初见。
「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可能吧,老师。」
雨打窗棂,岁月静好。
有些缘分,纵使跨越千山万水,历经生生世世,终会重逢。
如同墨滴入水,涟漪荡漾,永无止境。
而他们的故事,永远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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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此篇尝试多世轮回的设定,探讨注定相遇的灵魂即使经历不同时代、身份,依然会相互吸引的主题。虽然前几世都因各种原因错过,但最终在合适的时代得以相守。真爱不惧时空阻隔,终会找到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