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绾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十六岁的身体脆弱得像初春的薄冰,高烧虽退,但落水受的寒气却盘踞在四肢百骸,时不时激起一阵冰冷的战栗。梦境光怪陆离,现代实验室刺目的白光与古代宫廷模糊的人影交错,最后总定格在那一瞬间——冰冷的池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情地灌入口鼻,还有那只自背后而来,带着决绝恶意的大力一推。
以及,那手腕上一闪而过的、滑腻冰冷的触感,像是……某种珠子。
她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公主?您怎么了?可是又魇着了?”一直守在床边的云芷立刻察觉,连忙上前,用温热的软巾轻轻为她擦拭额头,声音里满是担忧。
内殿只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显然已是深夜。
李桐绾喘了几口气,梦境带来的心悸缓缓平复。她看着云芷红肿未消的眼睛,哑声问:“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刚过子时。”云芷细声回答,又端来一杯温水,“您喝点水再睡吧,陛下和娘娘吩咐了,让您一定要安神。”
就着云芷的手喝了几口水,李桐绾重新躺下,却没了睡意。那双过于清醒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打量着熟悉的寝殿。这里每一寸都极尽奢华舒适,熏香是安神的,被褥是云锦的,连守夜的宫人都屏息静气,生怕惊扰了她。
可在这无微不至的宠爱包围下,她却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孤立。那只隐藏在暗处的手,像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她必须做点什么。
“云芷。”她轻声唤道。
“奴婢在。”
“我落水的那日……”李桐绾斟酌着词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是孩童懵懂的好奇与后怕,“好像……好像有人推了我一下……”
云芷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脸色在灯光下瞬间白了白,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很快又强自镇定下来,勉强笑道:“公主定是吓坏了,才会做噩梦觉得有人推您。太医说了,您是失足滑倒,磕到了头,难免会有些混乱的记不真。”
这话听起来是安抚,却带着一种急于盖棺定论的仓促。
李桐绾捕捉到了她那瞬间的异常。云芷似乎知道什么,或者在害怕什么。
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底的情绪,小声嘟囔:“是吗……可是我好像还感觉到,推我的那个人,手腕上戴着冰冰凉凉的东西,蹭了我一下……”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仔细观察着云芷。
果然,云芷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拿着软巾的手都有些不稳。她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擦拭着床沿,声音愈发轻飘:“公主,您真是魇着了……快别想了,睡吧,睡着了就好了……”
她在害怕。她在隐瞒。
李桐绾的心沉了下去。原主的落水,果然不是意外。而这件事,似乎牵扯甚大,连贴身的宫女都不敢多言一字。
她没有再逼问云芷。一个十六岁的公主,刚刚死里逃生,追问太多不合常理,反而会引人怀疑。更何况,若真涉及宫闱阴私,知道得太多,对现在的她而言,绝非好事。
力量。她需要力量。不仅仅是帝后皇子们宠爱的力量,更是能保护自己、查明真相的力量。
接下来的两日,李桐绾表现得异常乖巧。她乖乖喝药,乖乖用膳,帝后和皇子们来看她时,她便软软地撒娇,说着“让父皇母后哥哥担心了”、“绾绾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去水边玩了”之类的话,将劫后余生的小女儿娇态演得淋漓尽致,惹得帝后愈发怜爱,赏赐如流水般送入她的昭华殿。
三皇子李恒甚至真的闹着要去填了御花园那池塘,被皇帝哭笑不得地训斥了一顿才作罢。
表面上看,安国公主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备受宠爱的小团宠。
但暗地里,李桐绾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收集信息。
她借着“卧病无聊”的由头,让云芷和多找几个平日里在御花园伺候的宫人来给她讲故事,说说宫里的趣事。
小宫女小太监们见公主有兴趣,又得了帝后旨意要哄公主开心,自是搜肠刮肚地讲述。从哪位娘娘养的猫儿生了崽,到哪个小太监偷吃御膳房的点心被抓住,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李桐绾看似听得津津有味,实则敏锐地筛选着有用的信息。
她落水的地点是在御花园的碧波池附近,那里相对偏僻,平日里去的人不多。那日她是因为追一只罕见的碧色蝴蝶才跑去了那边。
据一个小太监无意中提及,那日似乎瞧见丽妃娘娘宫里的赵嬷嬷曾在碧波池附近经过。丽妃是二皇子生母,出身将门,性子爽利,有时甚至有些跋扈,与皇后娘娘并不十分和睦。而赵嬷嬷,是丽妃的陪嫁心腹,手腕上常年戴着一串深色的沉香木珠串,据说是因为早年手受过伤,戴珠子能活络筋骨。
沉香木珠……冰凉……滑腻……
李桐绾的心跳漏了一拍。
另一个小宫女则说起,好像也看到过端王妃那日受邀入宫,曾在御花园赏景。端王妃是皇帝的弟媳,乃已故太傅之女,性子温和,最是礼佛心善,腕上也总戴着一串佛珠,是上好的檀香木所制。
檀香木珠,同样符合“冰凉滑腻”的特征。
线索似乎指向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又都模糊不清。目击的小太监小宫女也只是远远瞥见,无法确定具体时辰,更无法确定她们是否接近过碧波池。
幕后之人,会是谁?还是……另有其人?
李桐绾感到一张无形的网,似乎就在身边,却摸不到头绪。
这日午后,她刚喝了药,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假寐,听着两个小宫女在廊下低声闲聊。
一个说:“……真是怪事,御花园那池子边的几块踏脚石,平日里稳当着呢,怎么那日就松了……”
另一个压低声音:“嘘!慎言!内府司的人去看过了,说是前几日夜雨冲刷,地基松了也是有的……不过,我听说啊,那石头像是被人动过手脚似的……”
“快别说了!管事姑姑说了,这事不许再提,免得惹祸上身!”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消失在脚步声里。
李桐绾却猛地睁开了眼睛。
踏脚石……被动过手脚?
如果推她下水是临时起意或抓住时机,那动过手脚的踏脚石,则说明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谋害!
是针对她安国公主?还是……针对任何可能去那里的人?
她感到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比那日的池水更冷。
这皇宫,果然步步惊心。
她必须更快地好起来,必须拥有更多的依仗。
正沉思间,殿外传来清脆的笑语和通传声:“永乐郡主到!嘉宁县主到!”
来的正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玩伴,也是宗室女中与她关系最亲近的两位。永乐郡主是贤王的孙女,活泼爱笑;嘉宁县主是安国公的女儿,性子文静些。
她们显然是奉了家中长辈之命,前来探病,也是给病中的小公主解闷。
两人带来了一些精巧的玩具和点心,围着李桐绾嘘寒问暖,说着姐妹间的体贴话。
李桐绾打起精神应付着,扮演着一个受了惊吓需要安慰的小妹妹角色。
闲谈间,嘉宁县主拿起一块杏仁酥,轻轻嗅了嗅,忽然微微蹙了下眉,小声对身旁的宫女道:“这酥点的杏仁味儿,闻着似乎与丽妃娘娘宫里常用的有些不同呢,倒像是……前些日子端王妃送入宫来的那种?”
那宫女连忙低头:“县主敏锐,这点心确是御膳房新试的方子,用的是端王妃进献的岭南杏仁。”
丽妃……端王妃……
这两个名字再次交织出现。
是巧合吗?
李桐绾捏着绣帕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天真懵懂,仿佛全然没有留意到这句无意的话语。
她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落在精致华丽的殿宇飞檐上,却仿佛照不透那重重叠叠的深宫阴影。
暗流,已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
而她,绝不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