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郡主和嘉宁县主并未久留,毕竟公主还需静养。她们带来的精巧玩意儿和宫外趣闻稍稍驱散了昭华殿内因病气带来的沉闷,却也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涟漪后,留下更深的寂静。
李桐绾倚在软枕上,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锦被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
丽妃的赵嬷嬷,端王妃,被动过手脚的踏脚石,还有那串冰凉滑腻的珠子……线索杂乱地交织在一起,指向模糊,却又隐隐透出令人不安的关联。
她需要更多信息。但一个十六岁的公主,即便受尽宠爱,行动和探查的能力也极其有限。她不能亲自去查问,更不能表现得对“意外”过于耿耿于怀,那会打草惊蛇,也可能为自己招来更大的危险。
“云芷。”她轻声唤道。
一直守在屏风外的云芷立刻应声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整日躺着,怪闷的。”李桐绾抬起小脸,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怠和无聊,“我想听故事了。你去寻些……嗯,寻些讲宫里老嬷嬷、老太监们经历的故事来听听,他们见识多,故事一定有趣。”
她不能直接问,但可以听。那些在深宫中沉浮多年的老人,本身就是一部活的历史,他们的记忆里,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细节和关联。
云芷不疑有他,只当公主病中烦闷,想听些新鲜的,便笑道:“这好办。咱们宫里负责打理小花园的张公公,早年是在内府司当差的,经年旧事知道得不少,人也风趣,奴婢这就去叫他来给公主解闷?”
“好。”李桐绾点点头,闭上眼,像是又有些乏了。
不多时,一个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慈和带笑的太监轻手轻脚地进来,跪在榻前不远处:“奴才张德海,给公主殿下请安,殿下万福。”
“起来吧。”李桐绾懒懒地抬了抬手,“听说你见识多,给我讲讲宫里以前的趣事吧,比如……哪位娘娘身边的嬷嬷最是厉害,或者哪位王妃夫人最有意思?”
张德海是个机灵人,见公主有兴趣,便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他从先帝朝某位太妃身边力能扛鼎的嬷嬷,讲到前朝某位王妃养的一只能学舌骂人的鹦鹉,趣事轶闻信手拈来,引得旁边伺候的小宫女们都掩嘴轻笑。
李桐绾看似听得漫不经心,偶尔还配合地弯弯嘴角,实则全神贯注,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张德海讲得口沫横飞,渐渐有些放开了:“……要说起来啊,这宫里手腕上爱戴串子的主子娘娘们,还真不少。就比如说丽妃娘娘身边的赵嬷嬷,那串沉香木珠可是丽妃娘娘娘家给的赏赐,宝贝得很,据说夜里都舍不得摘呢……”
李桐绾的心微微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捏着被角的小手指稍稍蜷缩了一下。
张德海话锋一转,又笑道:“不过啊,要论信佛心诚,还是得数端王妃。王妃娘娘那串檀木佛珠,可是在佛前供奉了多年的,从不离身。奴才以前在内府司当差时,还曾有幸见过王妃娘娘一面,那真是慈眉善目,说话轻声细语,手腕上的佛珠捻得那叫一个平和……”
他絮絮叨叨,又将话题引向了别处,说起某位老太监的糗事。
李桐绾却微微蹙起了眉。
赵嬷嬷的沉香木珠夜里都不摘?端王妃的檀木佛珠从不离身?
两人似乎都有可能。但张德海言语间对端王妃的评价极高,听起来全然不似包藏祸心之人。而赵嬷嬷……丽妃与皇后不睦,宫中皆知。
难道真是丽妃指使赵嬷嬷动的手?
动机呢?仅仅因为后宫争风吃醋,就要对一个十六岁的公主下死手?这风险未免太大。二皇子李睿虽非嫡出,但也颇得皇帝喜爱,丽妃当真会如此铤而走险?
还是说,另有隐情?
她正沉思间,殿外忽然传来一阵略显喧哗的动静,似乎有人想要求见,却被守门的宫人拦住了。
“……我们娘娘也是担心公主殿下,特意备了厚礼前来探望,你们怎敢阻拦?”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不满。
“赵嬷嬷恕罪,”守门宫女的声音恭敬却坚持,“陛下和娘娘有旨,公主殿下需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您的心意,奴婢一定代为转达公主殿下。”
赵嬷嬷?她来了?
李桐绾眸光一闪,看向张德海。张德海立刻噤声,垂首退到一旁。
“云芷,”李桐绾声音微提,带着一丝病弱的沙哑,“外面是谁呀?吵得我头疼。”
云芷连忙出去查看,片刻后回来,面色有些为难,低声道:“公主,是丽妃娘娘宫里的赵嬷嬷,奉丽妃娘娘之命,送来些滋补药材和玩器,想给公主请安。”
“哦?”李桐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面上却露出些许好奇,“是那位戴着沉香木珠串的赵嬷嬷吗?我好像有点印象。让她进来吧,我也正好闷了。”
云芷有些犹豫:“公主,您的身子……”
“不碍事,就说两句话。”李桐绾摆摆手。
云芷只得出去传话。
很快,一个穿着藏青色宫装、面容精明严肃的老嬷嬷端着笑脸走了进来。她约莫四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行动间果然透着一股利落劲儿。一进门,她便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奴婢赵氏,奉丽妃娘娘之命,特来探望公主殿下。娘娘听闻公主受惊,心疼不已,特备了长白山老参、灵芝等物,还有一对西域进贡的玲珑玉球,给公主殿下把玩压惊。愿公主殿下凤体早日安康。”
她的礼仪无可挑剔,笑容也恰到好处,只是那眼神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计算。
李桐绾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垂在身侧的手腕。
那里,果然戴着一串深褐色的沉香木珠串。珠子不大,色泽深沉,油润光亮,显然时常摩挲。
“丽妃娘娘有心了,代我谢谢娘娘。”李桐绾声音软糯,带着病气,“嬷嬷手上这串珠子真好闻,是沉香木的吗?”
赵嬷嬷似乎没料到公主会突然问这个,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公主殿下好眼力,正是沉香木的。奴婢早年手部有旧疾,戴着它能舒活筋骨,让公主见笑了。”
她说着,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转动了一下腕上的珠串。
这个动作自然无比。
李桐绾的心却猛地一沉。
不对。
那日背后的推力,急促而狠戾,带着一股决绝的意味。推人之后,那只手应是迅速收回,或是保持推搡的僵硬姿态,怎么可能还会有这样一个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习惯性悠闲的转动手腕珠串的动作?
除非推她之人,心理素质极强,能在行凶后瞬间恢复平静。但赵嬷嬷再精明,也只是个深宫嬷嬷,并非训练有素的杀手。
而且,那日的触感……虽然冰冷滑腻,但似乎更偏向于某种……更坚硬、更凉一些的材质?沉香木温润,似乎略有不同。
难道……真的不是她?
李桐绾心下急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甜甜一笑:“真好闻。嬷嬷回去替我也谢谢丽妃娘娘的礼物。”
又敷衍了几句,她便露出倦色。
赵嬷嬷识趣地告退离去。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
李桐绾靠在枕上,闭目凝思。
赵嬷嬷的嫌疑,似乎变小了。那串檀木佛珠呢?端王妃……
她正思忖着,忽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殿外跑进来,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
“公主殿下!不好了!御花园……御花园碧波池那边,负责看守那片区域的一个小太监……昨晚、昨晚投井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