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总带着点反复无常的脾气,刚暖了没两天,就又卷着碎冰似的寒意往人衣领里钻。白芷郁抱着刚从琴房借来的歌谱,绒线手套的指尖被纸张边缘硌出浅浅的印子,脚步却没放慢——午休时间只剩半小时,她得赶在音乐教室被锁门前,把上周没练熟的和声部分再顺一遍。
教学楼西侧的长廊总是比别处更安静,阳光斜斜地从高窗里漏进来,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飘。远远地,有断断续续的吉他声顺着风飘过来,不是课本里规规矩矩的《爱的罗曼史》,也不是走廊里常听见的流行金曲,而是段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旋律,像有人用指尖在琴弦上散步,踩碎了一地阳光。
白芷郁的脚步下意识慢了下来。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淡蓝色的窗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靠窗的位置。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缝,心跳突然像被那吉他弦勾了一下,漏跳了半拍。
少年坐在窗边的旧木椅上,背对着门口,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铺满了半面墙。他穿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没戴,露出利落的黑发,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随着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吉他斜斜地架在腿上,左手按弦的指尖泛着用力过度的薄红,右手手腕灵活地转动,拇指和食指交替拨弦时,指节凸起的弧度干净又好看。
那旋律很特别,像初春化雪时从屋檐滴落的水,带着点微凉的清澈,又藏着即将回暖的温柔。白芷郁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怀里的歌谱,纸页边缘被捏得发皱,她却浑然不觉——她见过太多抱着吉他耍帅的男生,可没人能把吉他弹得这样……安静。不是沉闷,是那种能让周围的风都慢下来的安静。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拨弦的手指突然一顿,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颤了颤,像被惊扰的蝴蝶停在半空。他转过头时,白芷郁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那是双很亮的眼睛,瞳孔是深褐色的,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此刻带着点刚从音乐里抽离的茫然,睫毛很长,眨眼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
“抱歉。”他先开了口,声音比吉他声更低沉些,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冽,像冰棱融化成的水,“是不是吵到你了?”
白芷郁这才发现自己还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冷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吹得她鼻尖有点痒。她慌忙摇摇头,怀里的歌谱却趁机滑了出去,哗啦啦散了一地,最上面那张写着她名字的声乐练习表,正不偏不倚地落在少年脚边。
“呀!”她低呼一声,脸颊瞬间烧了起来。那张表上不仅有她标注的换气点,还有音乐老师用红笔写的评语:“情感饱满,但尾音处理需更细腻——下周尝试清唱《城南花已开》”。现在这些字正毫无保留地摊在陌生人面前,像把没写完的日记丢在了路上。
少年已经站起身,吉他被他小心地靠在椅边,琴颈上挂着的黑色拨片随着动作轻轻摇晃。他弯腰捡歌谱的动作很轻,手指修长,虎口处有层浅浅的薄茧,应该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捡起最上面那张时,他的目光在“白芷郁”两个字上停了半秒,然后才一张张按顺序理好,指腹不经意间擦过纸张上她标注的红色音符。
白芷郁蹲下去想帮忙,指尖却不小心撞在他的手背上。他的皮肤微凉,像刚碰过带着露水的琴弦,而她的指尖因为紧张泛着热意,两种温度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
“对不起!”
“没关系。”
两道声音撞在一起,又同时停住。空气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风声和少年身上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是那种很干净的皂角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人想起晒在阳台上的白衬衫。
少年先笑了笑,眼角弯起时,眼尾有颗不太明显的小痣,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他把理好的歌谱递过来,指尖离她的手很近,却刻意没有碰到:“你是来练歌的?”
白芷郁接过歌谱抱在怀里,下巴几乎埋进围巾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嗯……老师让我补练和声。”她偷偷抬眼打量他,他比她高大半个头,站在逆光里,轮廓模糊却很清晰,“你……你怎么在这里?”
“中午没人用教室,就来练会儿琴。”他指了指靠在椅边的吉他,琴身上有处淡淡的磕碰痕迹,像是陪了他很久的样子,“我叫秦墨烯,高二五班的。”
秦墨烯?白芷郁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名字她听过。五班那个总在晚自习前抱着吉他坐在操场看台上的男生,据说会写歌,据说某次运动会开幕式上,他抱着吉他坐在主席台上弹了首原创曲子,让全场安静了三分钟。原来就是他。
她的目光落在吉他上,琴头的旋钮闪着金属的冷光,琴弦上还沾着点阳光的碎屑。刚才那段旋律还在耳边打转,像有片羽毛在心上轻轻扫。她咬了咬下唇,终于鼓起勇气问:“你刚才弹的……是自己写的吗?”
秦墨烯的动作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伸手拿起吉他,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泛音,像水滴落在冰面上:“随便写的,还没填歌词。你喜欢?”
“喜欢!”白芷郁用力点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感觉……像雪刚开始化的时候,阳光照在雪地上,有点晃眼,又有点暖。”
秦墨烯挑了下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形容。他重新坐下,把吉他架回腿上,调整了下坐姿,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他的睫毛染成了金色:“那你要不要……试试唱两句?”
“啊?”白芷郁愣住了,怀里的歌谱差点又滑下去,“我……我唱得不好,而且我没听过这首歌……”
“没关系,不用按谱子来。”他的指尖在琴弦上弹出刚才那段旋律,节奏放慢了些,像在给她铺一条柔软的路,“跟着感觉唱就好,随便唱什么,哪怕只是哼调子。”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些,吹得窗帘猎猎作响,卷进来几片细小的雪花。白芷郁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三月的雪总是这样,细得像盐粒,飘在风里,落在地上就化了,只留下一小片湿痕,像谁不小心洒了水。
她看着秦墨烯认真的侧脸,看着他指尖下流淌的旋律,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发痒。她深吸一口气,松开抱着歌谱的手,轻轻抓住围巾的边角,随着琴声的节奏,试探着开口哼了起来。
起初的调子还有点发紧,像被冻住的小溪,磕磕绊绊的。但唱到第二句时,她看见秦墨烯的嘴角扬起了一点鼓励的笑意,琴声也随之变得温柔,像在为她和声。她渐渐放松下来,哼起了自己昨晚刚写的几句歌词,是关于春天和等待的,调子很轻,像雪花落在草叶上的声音。
“雪落在发梢,暖意在发酵,风穿过街角,把等待吹得轻飘飘……”
她的声音干净又清澈,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流过秦墨烯指尖的旋律,在空气里交织成一张柔软的网。秦墨烯的指尖跟着她的调子轻轻变化,时而轻拨,时而扫弦,吉他的音色温暖而包容,把她的声音托得高高的,像托着一片羽毛。
唱到最后一句时,白芷郁的声音不自觉地轻了下去,尾音带着点羞怯的颤音。秦墨烯的手指也停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盘旋,久久没有散去。
两人都没说话,雪花顺着窗户的缝隙飘进来,落在秦墨烯的吉他上,瞬间就化了,留下一小点透明的水渍。白芷郁看见他的耳尖悄悄红了,像被春风吻过的花苞,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软软的,暖暖的。
“雪好像大了点。”秦墨烯突然看向窗外,打破了沉默。他的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嗒嗒”的轻响,像在打拍子。
白芷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雪果然密了些,织成一张朦胧的白网,把远处的教学楼都笼罩在里面。她哈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散开:“春天的雪下不长的,等会儿太阳出来就化了。”
“但至少现在在下。”秦墨烯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笑意,睫毛上似乎还沾着阳光的碎屑,“而且,它让我听见了好听的歌。”
白芷郁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比刚才被阳光晒着还要烫。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发红的指尖,突然觉得这场不讲理的春雪也没那么讨厌了。至少在这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她遇见了会写温柔旋律的吉他,和指尖藏着阳光的少年。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吉他弦的余震还没停,少女的歌声还萦绕在空气里。白芷郁抱着歌谱的手指轻轻蜷缩起来,心里悄悄记下了这个名字——秦墨烯,像记下了这个春天第一场,也是最温柔的一场雪。
她正想再说点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同桌林晓星发来的消息:“郁郁!你在哪儿?老班查岗了!我帮你瞒了说你去洗手间,快回来!”
白芷郁心里一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午休时间只剩五分钟了。她慌忙对秦墨烯说:“我得走了,老师查岗了!”
秦墨烯点点头,帮她把歌谱往怀里拢了拢:“快去吧,路上小心,雪有点滑。”
“嗯!谢谢你的吉他!”白芷郁说完,抱着歌谱转身就跑,跑到门口时,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秦墨烯还坐在窗边,吉他放在腿上,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他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对她笑了笑,眼尾的小痣在阳光下闪了闪。
白芷郁的心跳又漏了一拍,赶紧转过头,加快脚步往教室跑。走廊里的光斑被她甩在身后,吉他的旋律还在耳边打转,连带着风里的雪粒,都变得温柔起来。
跑到教室门口时,正好遇见班主任拿着保温杯从办公室出来。“白芷郁,去哪儿了?”班主任的声音很温和,没有责备的意思。
“老师,我去音乐教室练和声了,刚才有点堵车……”白芷郁的脸颊还在发烫,说话有点结巴。
班主任笑了笑:“知道你用功,快进去吧,准备上课了。”
白芷郁点点头,快步走进教室。林晓星赶紧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被老班抓了呢!对了,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偷偷去见哪个帅哥了?”
白芷郁坐在座位上,把歌谱放在桌洞里,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秦墨烯递歌谱时的温度。她摇了摇头,却忍不住嘴角的笑意:“没什么,就是刚才在走廊里跑太快了,有点热。”
林晓星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刚想追问,上课铃就响了。数学老师拿着教案走进教室,开始讲起了函数题。白芷郁翻开课本,目光却落在窗外——雪已经小了很多,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在雪地上洒下一片金光。她的脑子里全是秦墨烯的样子,他弹吉他时的侧脸,他笑起来的眼尾,他耳尖的红晕,还有他说“它让我听见了好听的歌”时的声音。
她拿出草稿本,在上面轻轻画了一把吉他,又在旁边写了“秦墨烯”三个字,然后用铅笔在旁边画了几片小小的雪花。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草稿本上,那些字和画都变得暖暖的,像春天里刚化的雪,带着希望和温柔。
她知道,这场春天的雪,虽然短暂,却在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而那个叫秦墨烯的少年,就像这场雪一样,意外地闯进了她的世界,带着温柔的旋律和阳光的味道,让她的春天,从此变得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