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夜色重浸窗棂时,萧无衣是被眼间突如其来的清明惊醒的。
往日里总蒙着一层浓雾的眼,此刻竟能清晰辨出帐顶缠枝莲的暗纹——青线绣的蔓,银线缀的蕊,连绣娘落针时略偏的几处针脚,都看得明明白白。
他猛地抬手,指尖轻颤着抚过眼睫,那触感依旧,可眼前的黑暗早已散尽,满室昏黄烛火映入瞳中,竟有几分晃眼。
狂喜攥紧心口的刹那,身侧的凉意骤然漫上来。
他转头,身侧被褥平整,余温早已散尽,锦凝不在。
萧无衣婳婳?
他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唤出声时,喉间竟有些发紧。
卧房内静得只闻烛火噼啪,无人应答。
他掀被下床,脚步因急切而微晃,却不敢出声惊动旁人——他眼盲之事,自始至终只有锦凝知晓,连贴身伺候的春桃,也只当他是偶感眼疾,从不知晓那片黑暗曾将他困得那般彻底。
他循着记忆往西厢房去,那是锦凝怕扰他歇息,偶尔歇脚的地方。
未到门边,便听见里面传来极轻的咳嗽,细弱得像风中残烛,混着压抑的喘息,撞得他心一紧。
推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门轴吱呀一声轻响,屋内景象撞入眼底的瞬间,萧无衣的呼吸骤然停滞。
苏锦凝蜷缩在床榻上,薄被裹着身子,脸色白得像褪了色的宣纸上染了层霜,唇瓣泛着淡淡的青,额间沁满细密的冷汗,鬓边碎发被汗濡湿,贴在颊侧,连呼吸都带着滚烫的滞重。
她腕间缠着的白绸绷带换过了,却在靠近手肘处,隐隐渗出暗红的血迹,像雪地里落了几点残梅。
萧无衣婳婳……
他快步上前,指尖刚触到她的额头,便被那灼人的温度烫得猛地缩回手。
是发烧了,定是昨夜割腕取血伤了元气,又着了凉。
心疼像细密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脏腑里,比他往日困在黑暗中的焦躁,疼得更甚。
他俯身,小心翼翼用袖口替她拭去额间冷汗,指腹触到她微凉的脸颊时,才发觉自己眼眶早已发烫,一滴泪没忍住,“啪”地砸在她露在被外的手背上。
那泪的温度太烫,苏锦凝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
视线初时还有些模糊,待看清眼前人,她先是怔住——萧无衣的眼,那曾蒙着永夜般的空洞,此刻竟清亮如洗,墨色瞳仁里映着她的影子,分明是看得见了。
苏锦凝夫君……
她声音细若蚊蚋,刚要抬手,便见他眼眶泛红,泪珠子顺着下颌线滚落,砸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口一颤。
她用尽全力抬起手,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拭去颊边泪痕,哑着声道。
萧无衣哭什么……
萧无衣该笑才是……
萧无衣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绷带,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
萧无衣是我不好,让你受这些苦……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轻叩声,是春桃端着安神汤过来——往日这时分,锦凝总会让她送碗汤来。
萧无衣忙沉声道。
萧无衣进来。
春桃推门而入,见他立在床前,虽觉今日公子神色有异,却不敢多问,刚要将汤碗奉上,便被萧无衣打断。
萧无衣春桃,速去灶上熬一副退热的药来,用新采的柴胡,再加两片姜,熬得稠些。
春桃愣了愣,瞥见床榻上锦凝面色苍白,才知是世子妃病了,忙应了声“是”,放下安神汤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顺带掩上了门。
屋内重归寂静,萧无衣端过安神汤,却没递过去,只先替锦凝拢了拢被角,指尖拂过她汗湿的鬓发,泪水又忍不住落下来,滴在她手背上,与先前的泪痕叠在一起。
苏锦凝夫君……
苏锦凝望着他清亮的眼,那里面盛着她看了千百遍的温柔,此刻却因能清晰望见,反倒让泪意汹涌。
苏锦凝你的眼睛……真的好了?
萧无衣点头,喉间滚动半晌,只挤出一句。
萧无衣好了,能看见你了。
他怕她累着,便俯身将她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端过刚送来的药碗——春桃手脚快,竟片刻就熬好了。
他舀起一勺药,吹得温吞,才递到她唇边。
萧无衣先喝药,喝完汗出了,烧就退了。
苏锦凝张唇喝下,苦涩漫开,可望着他眼底清晰的自己,泪水却越流越急,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手背上。
苏锦凝夫君,终于……终于可以看见婳婳了……
她含着泪,声音带着哭腔,却藏不住狂喜。
萧无衣握着勺的手一顿,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泪水落在她发间,与她的泪混在一起,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萧无衣是,能看见了。
萧无衣以后,我陪着你,一起看小弟长大。
萧无衣看我们的孩子长大。
药香漫在屋内,烛火摇曳,映着二人相握的手,再无黑暗与病痛的阴霾,只剩满室的暖意,缠得绵密,便是此生安稳的结局。
………
三年光阴,如庭前细水,悄无声息便漫过了朝暮,将过往的苦意都浸得温软。
此刻正是暮春,院中海棠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花瓣落了满阶,风一吹,便沾在廊下那抹小小的身影上。
苏锦凝阿糯,慢些跑,别撞着祖父。
苏锦凝含笑立在檐下,身着浅碧色绫裙,腕间旧疤早已淡得无痕,眉眼间是洗尽铅华的温婉。
她望着不远处追着蝴蝶跑的小女儿萧语糯,眼底满是柔光——这名字是萧无衣取的,说她生来软乎乎的,像块浸了蜜的糯米糕。
萧语糯刚满三岁,梳着双丫髻,缀着两颗圆润的珍珠,听见母亲唤,便停住脚步,转过身张开双臂,奶声奶气地喊。
萧语糯爹爹抱!
廊下正陪着父亲下棋的萧无衣,闻言抬眼一笑。
他身着青衫,眉目清朗,那双曾蒙过黑暗的眼,此刻盛着暖光,比院外的日光更温和。他放下棋子,起身几步上前,稳稳将扑过来的小丫头捞进怀里,在她软颊上亲了口。
萧无衣糯糯又欺负蝴蝶了?
萧语糯没有呀。
萧语糯搂着他的脖颈,小手指向棋盘。
萧语糯爹爹赢啦,祖父输啦!
一旁的靖安王捋着花白胡须,笑得眉眼弯弯。
靖安王你这小丫头,倒会帮着你爹说话。
靖王妃端着一碟新蒸的桂花糕过来,轻轻拍了拍萧无衣的肩,满眼欣慰。
万能糯糯都这么大了,真是再好不过。
萧无衣笑着应了,将糯糯放下,让她去一旁玩,自己则走到苏锦凝身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掌心相触,仍是彼此熟悉的温度。
苏锦凝轩儿呢?
苏锦凝轻声问,目光扫过庭院。
萧无衣在书房看书呢。
萧无衣替她拂去肩头沾着的花瓣,声音温柔。
萧无衣如今越发沉稳了,家里的事也能帮着搭把手,你也能少操心些。
正说着,便见苏锦轩从屋内走出,他早已不是三年前那青涩少年,身形挺拔如松,眉眼间带了几分英气,见了众人,恭谨地行了礼。
苏锦轩姐夫,姐姐,爹娘。
靖王妃拉过他的手,细细打量着,笑着道。
万能轩儿越发有男子汉模样了,往后姐姐姐夫也能多靠靠你。
苏锦轩腼腆一笑。
苏锦轩该是我多孝敬姐姐姐夫,还有爹娘。
夕阳西斜,金辉透过海棠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萧无衣牵着苏锦凝的手,并肩立在廊下,看着靖王与苏锦轩对弈,靖王妃坐在一旁剥着莲子,萧语糯则蹲在阶前,用小石子儿追着蚂蚁跑,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萧无衣还记得三年前,我刚能看见时,你卧病在床,哭得像个孩子。
萧无衣低头,在苏锦凝耳边轻语,语气里满是宠溺。
苏锦凝脸颊微红,轻轻捶了他一下。
苏锦凝都过去多久了,还提。
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她望着眼前一家和睦的模样,轻声道。
苏锦凝如今这样,真好。
萧无衣是好。
萧无衣收紧手,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抵在她发顶,声音轻得像风。
萧无衣往后岁岁年年,都这样。
萧无衣爹娘在侧,轩儿懂事,糯糯绕膝,我陪着你,看遍每一季的海棠,再无半分遗憾。
风穿过庭院,带着海棠的清甜与桂花糕的香气,将满院的笑语轻轻托着,飘向远方,没有病痛,没有阴霾,只有亲人在侧,岁月静好,便是此生最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