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宫偏殿，如今已俨然成了大周朝最高效也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学堂”。
两个月前，八岁的小太子赵弘被“请”进这里时，还是个被宠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天真懵懂（或者说蠢得清新脱俗）的孩童。两个月后，当他拖着小小的身子，捧着厚厚一沓功课，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时，眼神里已经失去了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知识（和暴力）强行灌注后的麻木与沧桑，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偏殿内，赵明慢条斯理地将一根油光水滑、手感极佳的藤条挂回墙上。那面墙，如今已堪称“刑具博览墙”，各式戒尺、板子、鞭子琳琅满目，排列得整整齐齐，透着一种冷酷的效率感。
她接过宫女递来的温帕子，擦了擦手。这两个月，她这双手，除了绘制那些歪歪扭扭却精妙无比的兵法阵图、政论纲要外，做的最多的动作就是——抽。
抽手心，抽屁股，抽小腿肚。
偶尔气急了，也会直接上巴掌。
伴随着抽打声的，是赵明那与病弱外表截然不符、中气十足、词汇量极其丰富的咆哮与训斥。那些精妙的比喻、刻薄的嘲讽、直击灵魂的质问，往往比物理打击更能摧毁一个八岁孩子的心理防线。
“赵弘！你的脑子是被御膳房的炖肉糊住了吗？这简单的算术需要算一刻钟？”
“防守！防守！我让你防守！你把主力调去冲锋是嫌你太爷爷打下的江山太多了想送点是吗？！”（伴随着藤条破空声）
“蠢货！这字写得跟蚯蚓爬一样！重写！写不完今天晚膳就别吃了！”
“哭？你还有脸哭？你父皇当年像你这么大时……算了，提他更来气！你比他还笨三分！”
“看着我！兵法之道在于诡变！诡变！不是让你一根筋莽到底！你这不是用兵，你是给敌军送温暖！”
日复一日，偏殿里回荡着戒尺与皮肉接触的清脆响声、赵明时而尖锐时而冰冷到极点的训斥、以及小太子从一开始的嚎啕大哭到后来的小声啜泣再到最后连哭都不敢哭只能默默掉金豆豆的细微呜咽。
效果是显著的。
在极度恐惧和高压之下，人的潜能果然是被逼出来的。小太子赵弘那原本和他父皇一脉相承的“蠢猪基因”，硬生生被这狂风暴雨般的“教育”砸开了一条缝，塞进去了不少真东西。
两个月，仅仅两个月。
《三字经》、《百家姓》倒背如流。
《千字文》不仅能背，还能默写，错字率从百分之五十降到百分之五。
算术能熟练进行百以内加减，甚至开始接触简单的乘除。
兵法基础阵型能摆得像模像样，虽然应变依旧稚嫩，但至少不会犯那种低级到令人发指的错误了。
字迹虽然依旧谈不上好看，但工整了太多，至少能一眼认出来了。
这进度，比他那个学了三年才勉强搞懂《治国策》第一篇的父皇，快了何止十倍！
赵明看着太子最新交上来的功课，上面虽然还有红笔批改的痕迹，但已经稀疏了很多。她长长地、舒坦地呼出了一口浊气。
这两个月，她骂得酣畅淋漓，打得手心发热（虽然她自己的手也因此更疼了），每天吼完都觉得气血通畅，胃口大开，甚至苍白的脸颊都隐隐透出些红润来。
她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某个民间偏方，说女子郁结于心，容易生结节病痛，需得舒畅心情。她摸着自己原本时常闷痛的胸口，如今那郁结之气仿佛真的随着每日的咆哮和抽打消散了大半。
乳腺通了。
心情好了。
连晚上睡觉都香甜了许多。
她甚至偶尔会低低地笑出声来，看着窗外，眼神里带着几分荒诞的自嘲。
她这前半生活得像个天大的笑话。先天不足，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母亲失宠，被打入冷宫；兄长愚钝，烂泥扶不上墙；自己空有满腹韬略，却因女儿身和病弱体魄，只能躲在幕后，殚精竭虑，步步为营，硬生生靠着算计和透支生命，把一头蠢猪推上了皇位。
她呕心沥血，九死一生为兄长寻来仙草，提升灵根，助他修炼至化神；她为母亲谋划，同样提升资质，保她晚年尊荣无忧。她为自己谋划了什么？只剩下一双近乎残废的手和一副依旧破败的身体。
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场悲剧。
但现在，她忽然悟了。
果然，笑话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现在皇宫里最大的笑话，不再是那个靠着妹妹上位的废物皇帝，也不是那个冷宫里出来的冷淡太后，更不是她这个病弱残废的长公主。
而是那个年仅八岁、被自己忘本的父亲亲手送入“虎口”、在戒尺和咆哮声中艰难求生、短短两个月就被磨平了所有棱角、见了姑姑就像老鼠见了猫、连哭都不敢大声的小太子——赵弘。
赵明甚至能想象到，赵傅那个怂货，肯定偷偷打听过偏殿里的动静，在得知儿子的惨状后，不仅不敢来救，反而吓得缩回他的龙椅上，暗自庆幸挨打的不是自己。
“呵。”赵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心情愈发舒畅。
她拿起朱笔，在太子的功课上批了一个“良”字。字迹依旧歪扭，但力透纸背，显示着批阅者近日来相当不错的精神状态。
“翠儿，”她唤道，“去告诉小厨房，今晚给太子殿下加一道蜜汁烤羊排，算是奖励他今日功课有进步。”
宫女领命而去，心里暗暗咋舌：长公主殿下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手段，真是越发娴熟了。小太子怕是吃到羊排的时候，还会一边吃一边害怕是不是最后一顿了吧？
赵明走到窗边，看着夕阳西下。晚霞映照在她脸上，竟有了几分健康的光泽。
养孩子（尤其是打孩子）果然有益身心健康。
下一个阶段，该教点更有趣的东西了。她想着，嘴角又浮现出那抹让整个东宫都瑟瑟发抖的、温柔又危险的微笑。
而此刻，正在东宫抱着被子偷偷想念父皇母后（虽然父皇好像并不可靠）的小太子赵弘，没来由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仿佛那根无处不在的藤条会从哪个角落里突然飞出来似的。
笑话？他不知道自己是笑话。
他只知道，姑姑太可怕了。这两个月，比他过去的八年加起来都要漫长和艰难。
但他的字确实写好了，书也会背了，阵法……至少不会把骑兵当步兵用了。
他瘪瘪嘴，有点想哭，但又不敢，只好把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抽噎起来。
他的好父皇，到底为什么要把他送给姑姑教啊？！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