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江南竟下起了雪。
福伯的孙子福安正扫着院门口的积雪,忽然看见远处官道上驶来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车头上的银质徽章在雪光里闪了闪——是北平来的车。
他丢下扫帚往里跑,喊着:“奶奶!奶奶!北平的先生们来了!”
正坐在暖阁里绣帕子的老妇人抬起头,她是福伯的儿媳,鬓角也已染霜,听见喊声,手里的针线顿了顿:“莫不是……少奶奶和少爷?”
话音未落,轿车已停在院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张学良,穿着厚呢大衣,鬓角的白霜比天上的雪还密。他回身扶着车门,林薇披着一件狐裘斗篷,慢慢走下来,脸上带着病后的苍白,却在看见老宅门楣的那一刻,眼里泛起了光。
“还是回来了。”林薇轻声说,指尖触到门柱上冰凉的雪粒,像触到了多年前的记忆。
他们这次来,是遵了医嘱。北平的冬天湿冷,医生说江南的气候或许更养人。福安早已收拾好了东厢房,炉火烧得旺旺的,桌上摆着刚温好的黄酒。
“尝尝这个,”老妇人端来一碗赤豆汤,“按老规矩,腊八要喝这个,暖身子。”
林薇接过碗,抿了一口,甜香混着暖意滑进喉咙。她看向窗外,雪花落在院角的桃树上,光秃秃的枝桠覆了层白,倒像开了满树梨花。
“这树还在呢。”她轻声道。
“在呢,”老妇人笑着说,“每年都结果,就是您和少爷走后那几年,结得少些,后来又旺起来了。去年秋天还摘了一筐,我让福安给北平寄了些,不知您尝着没有?”
张学良点头:“尝着了,甜得很。”
夜里,雪下得更大了。林薇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雪光映在窗纸上,忽然咳嗽起来。张学良连忙给她递过温水,轻轻拍着她的背:“还是累着了,早说让你慢点赶路。”
“不碍事,”林薇喘匀了气,握住他的手,“我就是想再看看这院子。你还记得吗?咱们第一次来,也是这样的雪天,桃花落了一地,你说像‘桃花雪’。”
张学良当然记得。那年江南的春雪来得突然,桃花刚开就被冻住,落在地上,粉白掺着莹白,美得让人心颤。他当时搂着她说:“这雪是来送咱们的,知道你喜欢桃花,特意裹了一身来。”
“后来我总在想,”林薇轻声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桃花,有的开在春天,有的落在雪里,可只要根还在,明年总能再开。”
张学良没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捂得更紧了些。这些年,时局动荡,他卸了兵权,她病体缠绵,可只要两人在一起,再难的日子也像这炉火一样,能焐出点暖意来。
后半夜,雪停了。林薇睡得安稳,张学良却没合眼,坐在灯下翻看着一本旧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掉出一张泛黄的纸条,是当年林薇在奉天女子学堂写的办学章程,末尾有一行小字:“愿此后,女子无冻馁之苦,有读书之乐,如草木得春风,自然生长。”
他摩挲着那行字,忽然笑了。这世上哪有什么自然生长,不过是有人替你挡住了风雪,有人为你松了土、浇了水,才让你能在春天里,好好开一次花。
天亮时,林薇醒来,看见窗纸上印着淡淡的粉白。她推醒张学良:“你看,桃花雪化了。”
张学良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院里的桃树不知何时竟冒出了几个花苞,雪水顺着枝桠往下滴,在冻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花苞上,像镀了一层金。
“是要开花了,”林薇靠在他肩上,声音里带着笑意,“你看,它在等春天呢。”
张学良望着那抹淡淡的粉,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陪你看一场桃花雪,等一次花开,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模样。至于那些大风大浪,早已被这院子里的炉火、窗上的雪光、和身边人的呼吸,悄悄酿成了心底的暖。
江南的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