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啃啮过的村庄如同被弃掷荒野的骸骨,枯焦的梁木支棱着刺向铅灰色的天幕。乌鸦的啼叫渗着不祥的焦味,盘旋不去,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游荡的活物。空气凝固着,吸一口仿佛都吞咽下灼热的灰烬。青霄仙君踏过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足下无声,华美的古青色衣袂拂过断壁残垣,像一件被遗忘的珍贵瓷器,不小心跌入炭盆,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丝遗世独立的洁净。
他驻步于一堵倒塌的泥墙后。硝烟弥漫的气息里,争吵撕破了这虚弱的寂静。
“就是你这怪胎!”一个壮硕的汉子嘶吼着,脸膛被愤怒和恐惧扭曲,像被揉皱的粗麻布,“就是你!招来了灾星!坏了我们村子的运道!”他手中紧攥一支燃烧的火把,跳跃的烈焰映照着他眼中狂躁的幽光,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几乎要将前方蜷缩的小小身影吞噬。
火把周围,还围着几个面色阴沉的男人,他们攥紧锄头和木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喉间滚动着含糊而憎恶的附和:“对!早知你出生时就该……”
那被围困在中心的,不过是个孩子。她独自站在一堆坍塌的屋架残骸旁,瘦小得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最触目的是她的头发——本该是淡蓝的短发,夹杂着几缕俏皮的淡紫色呆毛,发梢本该如活泼海浪般翘起,此刻却被厚重的烟灰与泥污彻底掩埋,纠结缠绕成一顶肮脏灰败的头盔,沉重地压在头顶。她小小的身躯无声地颤抖着,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那双眼睛,在灰蒙蒙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其中盛满了惊惧,如同落网的小鹿,惶然无助地望着步步紧逼的烈焰与仇恨,却倔强地抿着嘴唇,不肯让呜咽溢出。
仙君的目光沉静地落在这个被唤作“怪胎”的孩子身上。在他跨越悠长岁月的眼界里,凡人的怨怼与愚昧早已是寻常的尘埃轨迹。然而这一次有所不同——就在那孩子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瞬间,在那些男人喷溅的唾沫星子几乎要灼伤她脸颊的危险咫尺之间,仙君敏锐的灵觉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悸动。
无形的空气中,极其细微的水汽如同受到某种无声的召唤,正以那孩子为中心,悄然隐秘地汇聚、涌动!像亿万细小生命在暗流中屏息集结……这绝非普通的恐惧反应。这孩子体内,沉睡着关于水的天赋——磅礴、纯粹却未被驯服,此刻正因为主人濒临崩溃的求生本能,隐秘地开始苏醒。
“烧了她!”最先咆哮的汉子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眼中红丝密布猛地踏前一步,狂怒让他的手臂高高扬起——那燃烧的火把带着一股焦臭味,狠狠戳向地上散乱铺开的干燥茅草!
死亡的烈焰即将亲吻无辜的生命!
“不——!”一声稚嫩的尖叫撕裂空气,是那个孩子!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她咬紧的牙关,绝望的音调尖锐凄厉。就在这一瞬,奇异的力量失控爆发!并非洪水滔天,而是她眼中强忍已久的泪水,混合着废墟间弥漫的湿冷硝烟气息,骤然在她身前凝成一个肉眼难以察觉的微小气旋!这气旋旋转着,轻柔却精准地扑向火焰的根部——那燎原之势嚣张的火舌,竟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小漩涡猝然扼熄,只余一缕不甘的青烟袅袅升起。
然而熄灭的火焰并未浇灭男人的狂怒,反而点燃了更大的惊疑与恐慌:“妖法!果然是妖孽!”那汉子面目扭曲如同恶鬼,嘶吼着再次扬起手臂,“打死她!”
仙君平静的眼波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涟漪——像一颗石子投入亿万年来古井无波的心湖,荡开了一圈未曾预料的纹路。他不能显露仙术惊扰凡尘,亦无法眼睁睁看着那微弱的荧光被黑暗吞没。就在汉子粗糙的大掌裹挟着风声即将拍落之际,一阵异样的气流无声无息地拂过这片废墟。
起风了。
这风向来得突兀而精准,带着天地间磅礴无言的意志。不是摧枯拉朽的飓风,而是低沉的、带着浓重湿气的风旋,仿佛天空积蓄已久的悲悯终于沉沉压下。刚被扑灭的火把残烬被这风猛地卷起,混合着地面上厚厚的灰尘和呛人的硝烟残渣,形成一股浑浊的灰黄色烟尘涡流,精准地扑向那几个行凶者的面门!
“咳!咳咳咳——!”汉子们猝不及防,被这浑浊呛人的烟尘裹了个正着,顿时涕泗横流,眼睛刺痛难睁,扬起的拳头僵在半空,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所有动作和咒骂。世界仿佛瞬间只剩下了他们狼狈不堪的干呕与呛咳。
混乱的烟尘漩涡之外,仙君依旧无声地立于残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离开过那片阴影。唯有他广袖之下极其轻微的指尖颤动,泄露了一丝引动天象的痕迹——那阵奇异的风,悄然改变了方向,将残余的湿气与烟尘轻柔地推向更高更远的虚空,在众人头顶无声地凝聚、沉降,最终化为一片饱含沉重水汽的铅灰色阴云。厚厚的云层隔绝了最后的天光,低沉的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如同末日审判前的死寂。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带着无法承受的疲惫和恐惧喊道:“天怒……是天怒啊!不能再造孽了!老天爷……都看着呢!”
行凶的汉子们被灰烟呛得只剩喘息的力气,又被这骤然压顶的昏暗天象和老者凄惶的喊声震慑,胸中的凶狠戾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捏住,瞬间泄了大半。领头的那位捏着火把的残木,茫然地抬头望了望那低得仿佛要塌下来的浑浊天幕,浑浊的眼中只剩下惊惧,再也聚不起一丝凶光。他踉跄地向后倒退了一步,再一步。
仙君知道自己介入的时机到了。
他从断墙的阴影里缓步走出,青色衣袂拂过焦黑的瓦砾,寂静无声。他并未刻意散发威仪,但那沉寂无声的姿态,那仿佛隔绝了周遭一切污秽烟尘的洁净气质,在混乱中自有一种令人不得不凝神屏息的奇异力量。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几个狼狈呛咳的汉子,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他没有理会那些施暴者,径直走向废墟中心瑟缩的小小身影。
他俯下身,动作从容舒缓,仿佛拂去古卷上的一点尘埃。他屈膝半蹲下来,目光与那孩子惊恐仰起的双眸平视——那双眼睛,即使在浓重的烟灰和泪痕覆盖下,依旧能看出其后的底色,如同被暴风雨洗刷过的冻湖深处,蕴藏着一片令人心惊的澄澈晴空。
仙君没有立刻言语。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指尖蕴着常人无法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安抚气息,却没有真正触及女孩的肌肤。他只是轻轻拈起垂落自己肩头的一缕青色长发——柔软丝滑,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流淌着温润的生命光泽——然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竟用这缕青丝当作一方最洁净的丝帕,无比轻柔地、一点点擦拭着孩子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与厚厚的污垢。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极其温和,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那缕青丝拂过之处,带走粘稠的灰泥与泪渍,留下细微的清润凉意。女孩下意识地想要瑟缩躲避,却被这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温柔与洁净牢牢定在原地。她忘记了身后虎视眈眈的危险,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双眼睛——深邃如亘古星海,沉静包容,没有怜悯的俯视,也没有好奇的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洞悉一切的平和。
“别怕。”仙君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温和,像初春时节缓缓消融的冰层下第一道暖流,清晰地流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奇异的安定力量,“他们不会再伤害你了。”
他凝视着女孩渐渐褪去惊恐的眼眸深处那片澄澈的蓝,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尘埃的奇异力量:“你看,雨就要来了。” 他微微侧头,示意了一下那片低垂的、墨汁般翻涌的厚重云层,“留在这里,只会被淋湿,也会……让他们不安。”他的目光扫过那群呆若木鸡的村民,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无形的重量。
女孩怔怔地看着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咙里发出小兽般的呜咽,却终于没有哭出声。她下意识地,伸出沾满泥污和细碎伤口的小手,没有去抓任何实质的物品,却试探性地、无比谨慎地,轻轻攥住了仙君刚刚为她拭泪的那一缕垂落的青色发丝。那动作轻得像蝶翼触碰花瓣,带着全然的无助和对洁净与安全的无限渴求,仿佛这缕发丝是惊涛骇浪中唯一漂浮到她眼前的救命绳索。
仙君看着那只攥紧自己发梢的脏污小手,看着那指缝里嵌着的泥土污垢沾染上他洁净如新的青色发丝——这足以让任何有洁癖的仙人皱眉的景象,却未让他眼底的温和有丝毫改变。他甚至没有试图抽离自己的发丝,反而微微低下头,让自己更靠近女孩,任由她那小小的、颤抖的、沾满战火尘灰的手指,将那象征着仙君身份的青丝紧紧攥入掌心,如同握住一片沉入深海的月光。
他望进她那双藏着惊涛骇浪后晴空的眼眸深处,声音如同穿过亘古星河的微风,清晰而温和地落在她心上:
“跟我走吧。”
硝烟的味道依旧沉淀在每一粒尘灰里,低垂的乌云压在断壁残垣之上,酝酿着一场沉默的倾泻。女孩纤细指尖的尘土沾染着他垂落的青丝,如同命运在洁净的命盘上落下的第一笔乱痕。仙君依旧半蹲着,古青色的衣袖垂落在地,毫不在意被地上的尘灰与湿冷的泥泞气息浸染——这点凡尘的污浊,在他亿万载清净无瑕的生命里,微小得如同星辰边陲的一粒尘埃。
可眼前这小小的污浊,却是如此鲜活而沉重。她攥紧的发丝传来细微的颤抖,那是尚未脱离惊恐深渊的本能,也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时孤注一掷的力气。
空气中湿冷的水汽越发浓重,沉甸甸地压在咽喉。远处那群惶惑不安的村民身影模糊,如同嵌入灰败背景的剪影,被无形的恐惧与未知压制着,再无一人敢上前半步。寂静弥漫开来,只剩下废墟深处偶尔传来一声残破木梁不堪重负的呻吟。
仙君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片疮痍人间,最终落回眼前这张被泪水冲刷出些许本色的、无比脆弱的小脸上。她眼中那片被惊惧笼罩的湛蓝深处,已经有微光在挣扎,如同被淤泥覆盖的泉眼,正艰难地尝试涌出第一缕清泉。
他伸出了手。那只手修长、洁净,骨节分明,没有沾染丝毫凡俗的尘土或血腥,却蕴含着足以撼动六界秩序的浩瀚之力。此刻,这只手只是平稳地摊开在女孩面前,掌心向上,带着无声的邀请和一种磐石般的承诺。
“雨,”他轻声说,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这片凝固的死寂,清晰地落在她颤抖的心尖,“快要落下来了。”
一滴微凉的液体,带着天空的沉重叹息,终于挣脱束缚,轻轻地、轻轻地砸在女孩紧攥着他发丝的脏污手背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浑浊的水花。
滂沱欲来的威势在青霄仙君开口的刹那,竟如被无形的手指轻轻一捻,骤然熄了火。浓云不甘心地翻滚着,缝隙间却已泄露出丝丝缕缕的金芒,挣扎着越撕越大,终于泼洒下来——不是灼人的光瀑,而是温煦的、带着雨后泥土与草木气息的柔光,暖烘烘地落在废墟之上,也落在那个被他牵在指尖、浑身紧绷的小小身影上。
他们正走在一条被炮火啃噬得面目全非的村道上。棱镜的赤足踩过焦黑的断木和冰冷的瓦砾碎石,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刺痛,这点痛楚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真实。她全部的感官都紧紧萦绕在身前牵引着她的那个人身上,以及那只包裹着她冰凉小手的大手——温润,稳定,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神安宁的力量。
她低垂着头,视线只敢停留在前方那迤逦的青色衣袂上。衣料是极好的丝缎,流淌着幽微的光泽,拂过污秽的地面却依旧洁净如新。视野边缘,是对方垂落的、柔顺得不可思议的青色长发,如沉静的水瀑,随着步履微微晃动。
她偷偷地、极快地抬起眼睑,窥探了一眼他的侧脸。下颌线条流畅而清隽,肤色在雨后清澈的光线下显出玉质的白皙通透。棱镜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急速地跳动着。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何…要救她?这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缠绕,纠结不休。
“那个……”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终于从她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仙君闻声便停下脚步,毫无预兆地转过身来。棱镜猝不及防,几乎一头撞进他怀里,吓得猛地后退半步,脚下碎石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动作轻柔得不带一丝烟火气,却蕴含着不容抗拒的支撑力。棱镜惊魂未定地抬头,瞬间撞入一双眼睛里。那双眸子是极深的靛青色,像蕴藏了亿万星辰的夜空,又像沉静无垠的深海,澄澈明净得几乎能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沾满烟灰的倒影。那目光温和地笼罩着她,没有丝毫审视或怜悯的意味,只有纯粹的、沉静的包容。
这包容却让棱镜感到一阵莫名的慌乱和畏怯。她想起废墟里那些壮汉扭曲狰狞的脸,想起那些淬了毒汁的咆哮——“怪胎!”“灾星!”“当初就该把你淹死在河里!”……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被握着的手,却被对方更轻柔却更稳固地握住了。
“……您……”棱镜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句子,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为什么要救我……那样的我?”她死死盯着脚下那片被阳光晒得颜色转深的焦土,不敢再看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对于您来说……我明明……只是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话一出口,巨大的荒谬感便攫住了她。是啊,路人!她甚至都不知道用什么称谓来称呼这位将她拖出绝境的陌生人!从方才村中废墟遇见直到此刻,她所有的应对只剩下本能驱使的恭敬畏缩的“您”。她窘迫得指尖都蜷缩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缩得更小更不起眼,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到自己胸前。
仙君依旧注视着她,那片深海般的眸子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又有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探寻的微光。他并未立刻回答她的疑问,反而微微偏了偏头,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好奇,几缕柔顺的青丝垂落颊边,拂过玉色的肌肤。他似乎在斟酌什么,专注的神情显得格外纯粹自然。
“名字?”他开口了,声音质地奇异,如清泉滑过温润的玉石,又似和煦的微风拂过初绽的花瓣,瞬间抚平了空气中残留的躁动与棱镜心脏的狂跳,“虽说萍水相逢,但称呼…似乎还是必要的?”
棱镜一怔,完全没料到对方会先问这个。她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沉静的靛青色眸子。阳光更盛了些,穿透稀薄的云层,慷慨地倾泻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轮廓。青色的长袍在微风中翻涌如云海,广袖轻扬,一丝尘埃也未曾沾染。
“我……”棱镜下意识地嗫嚅着,随即意识到对方问的是她的名字,“棱……棱镜…”声音依旧很低,带着一丝迟疑和长久不被呼唤的生涩。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难以启齿,在村子里,这个名字背后总是跟着窃窃私语和嫌恶的眼神。
“棱镜…”仙君重复了一遍,音节在他唇齿间流转,似乎带着一丝新奇和品味。他眉眼舒展,那份专注化作了浅浅的笑意,宛如冰河初解后荡漾的第一缕春水,宁静而温柔地流淌开来,轻易便冲散了棱镜心头的沉重阴霾,“很好听,就像是水面跳跃的阳光碎片。”
棱镜的心口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暖意悄然弥漫。好听?从未有人这样评价过她的名字。她怔怔地望着他唇边那抹清浅的弧度,只觉得那笑容比此刻穿透云层的阳光还要熨帖人心。她几乎忘了呼吸,直到脸颊微微发烫,才慌乱地又垂下眼帘。
仙君将她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那抹笑意并未加深,却在眼底沉淀得更柔和了些。他并未追问她为何不安,只是自然而然地继续了刚才的话题,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至于为何要带你走……”他微微停顿,目光投向远处尚未散尽的硝烟痕迹,“那几个人,并非善类。而你,在那里很危险。”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鼻梁旁投下淡淡的阴影,“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
棱镜愣住了。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对她而言却重逾千斤。仙君的语气里没有丝毫施恩的意味,也没有常见的悲悯或好奇,平静得如同随手拂去一片落在衣袖上的枯叶。棱镜心中翻涌的惊惶、被救赎的困惑以及对未知的恐惧,在这绝对的平静与理所当然面前,忽然失去了凭借,变得有些虚浮起来。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问不出更多了。那句“萍水相逢何以至此”的疑问哽在喉头,最终化作沉默。
云层终于不甘心地退散开去,将天空彻底还给了阳光。金灿灿的光线再无阻挡,倾泻而下,瞬间照亮了这片饱尝战火的土地。光柱穿透残垣断壁间的空隙,形成一道道光与尘交织的通路。空气是湿润温热的,饱含着雨后泥土被蒸腾起的浓郁气息,草木灰烬的味道混杂其中,竟也莫名带着一种劫后重生的、粗砺的生命力。
仙君轻轻抬起了那只一直包裹着她的手掌,掌心向上,对着阳光的方向。风丝极其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颈项和手臂——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沾染在她皮肤上、钻进发丝里的顽固灰尘和硝烟污渍,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顺从地脱离了她,在微风中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阳光里。连她身上那件原本被泥土和血渍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破旧单衣,也仿佛被无形的清泉濯洗过,虽依旧褴褛,却至少显出了布料原有的质地与干净的底色。
那股清冽的风同样掠过她干涩的唇瓣和喉咙,带走了灼烧感和血腥气,留下一种清凉的滋润感。棱镜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那股清爽感让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做完这一切,仙君自然地收回手,指尖那缕淡青的气息悄然隐去。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邀功,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如同呼吸般自然的事情。他重新看向棱镜,目光落在她那头被洗净了灰霾、终于显露出一缕本色的、如同海浪般微微翘起的发尾上。那发尾的末端,在阳光下折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接近淡紫的幽蓝光泽,一闪而逝。
一缕极其细微的、近乎错觉的讶异,终于掠过仙君那沉静如海的眼底。“淡蓝色…和淡紫?”他低语般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带走,带着一丝纯粹的观察兴味,如同博物学者发现了一株罕见的植物新芽。
棱镜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抬手护住自己的头。这异于常人的发色曾是她被村人视为“怪胎”的铁证!恐惧瞬间攫紧了心脏,方才因洁净舒适而升起的那点微末暖意荡然无存。她像只受惊的小兽,身体僵硬,眼神里满是惊恐和防备,甚至后退了半步,仿佛下一秒就要转身逃跑。
仙君将她的剧烈反应清晰地看在眼中。那份纯粹的讶异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洞悉的了然。他没有追问,甚至没有再看向她的发色。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朝着前方阳光铺满的路抬了抬下颌,吐字清晰而温和,像是在询问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意愿:
“阳光很好。前面……似乎有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他顿了顿,目光柔和地落在棱镜身上,那深邃的青眸里没有丝毫探究的压力,只有一片温煦的安宁,“想去看看吗?”
他的声音消融在温暖明亮的空气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棱镜心中激起一圈圈动荡的涟漪。眼前的路被阳光照得清晰而陌生,延伸向未知的远方。那只曾牵引她离开死亡阴影的手虽然放下了,但那从容笃定的姿态却依旧为她撑开了一方无形的庇护。
四周寂静,只有风拂过废墟的轻微呜咽,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洗得微微发硬的衣角,指尖冰凉。
阳光越来越明亮,空气也越来越暖。棱镜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低垂的头颅像是承载着千钧重量。残垣断壁的阴影在她脚边拉扯得细长而扭曲,如同无数只试图挽留的手。仙君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荡——“想去看看吗?”声音温和得不带一丝强迫,却像一滴滚烫的松脂滴落在冰面上,激起细小而剧烈的震颤。
她从眼角的余光里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挺拔的背影。他正微微侧身,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青色长袍在微风中轻扬,边缘流淌着细碎的阳光。那姿态沉静而笃定,仿佛已立于时光之外,周遭的荒芜与破败丝毫无法侵染他分毫。这份恒定的安宁,与她自己体内依旧奔流不息的惶恐形成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落差。
她想起那只手曾传递过来的、磐石般的温度和力量。她想起拂过脸颊的那缕清凉洁净的风。她甚至想起他那句“很好听”,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在她心底深处激起短暂却真实的回响。
可是……
“怪胎!”“灾星!”那些狰狞的咆哮和燃烧的火把瞬间冲回脑海,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扼住了她的咽喉。她能信任吗?就像信任一个随手拂去尘埃的动作那样去信任一个陌生人?这念头本身都让她觉得自己荒谬得可笑。她再次攥紧了衣角,指关节捏得发白。
同人图环节:
★来自五绵老师画<猫馆的大家>★
唉嘿,虽然说作品还没有写到后面那么一长段关于猫馆的温馨故事,但是我还是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