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之城那凝固着奢靡与壁垒的浊气,在踏入城西连绵山林的瞬间,便被草木的清冽气息涤荡一空。棱镜跟在青霄仙君身侧,深深吸了一口饱含松脂与腐叶芬芳的空气,仿佛连肺腑都浸润在微凉的泉水中,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淡紫色的发梢在穿林而过的晨风里轻盈跳跃,裙裾拂过沾满露珠的草丛,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仙君青色的衣袂在斑驳的林间光影中流动,沉静依旧,却如同归林的鹤鸟,融入了这片充满生机的脉络。
他们沿着蜿蜒的兽径深入,日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筛成细碎的金箔,洒在长满青苔的蜿蜒小径上。远离了人世的喧嚣,棱镜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她听到鸟雀在枝头清脆的对鸣,松鼠拖着蓬松尾巴在树干间跳跃的窸窣;她闻到雨后泥土蒸腾出的湿润土腥,朽木上新生菌菇的独特芬芳。她指尖微动,空气中游散的水汽便如同温顺的萤火,随着她的心意悄然汇聚,凝成一滴滴晶莹剔透的露珠,无声地润泽着路过草丛中几株因干旱而卷边的蕨类叶片。细微的生命力在清凉水意中悄然舒展,这份润物无声的掌控感,让她心底因目睹城池冰冷壁垒而生出的沉郁,一点点化开。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林间豁然开朗。一片不大的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边缘倚着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古杉,古杉虬结的根须如同天然的阶梯和围栏。就在那盘根错节的巨大根系怀抱之中,一座小小的木屋安静矗立。木屋显然有些年头了,原木的色泽已转为深褐,缝隙里滋生出厚厚的青苔与几丛倔强的蓝色野花,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杉树皮,在晨光下泛着油润的光泽。简陋,却透着一种与森林浑然天成的和谐与踏实。缕缕极淡的炊烟正从木屋后袅袅升起,融入林间的薄雾。
棱镜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记得这棵树,这熟悉的气息……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木屋前。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坐在古杉突出地面的、光滑如凳的粗壮树根上。那是个小女孩,穿着一件明显过于宽大、洗得发白且打着好几处补丁的粗布褂子,枯黄的头发用一根细草绳勉强束在脑后,露出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脖颈。她低着头,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什么。
“山茶,别哭啦,眼泪会把小包包浸湿的哦。”一个清脆、带着点花蜜般甜润又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
棱镜循声望去,只见在小女孩摊开的、瘦骨嶙峋的手掌心里,正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巴掌大小,穿着那件熟悉的、由最嫩绿的叶片脉络编织成的精致小裙子,白发如同几朵倒垂的、含苞待放的铃兰花簇拥着小巧的脸庞,几片由纯粹灵光构成的半透明小叶子在她发间和肩头轻轻摇曳,折射着晨曦细碎的光芒。正是铃兰酱!她正努力踮起脚尖,用小小的手去够小女孩的下巴,试图帮她擦掉滚落的眼泪。她背上那个用某种坚韧草茎编织的、铃兰形状的小背包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可是…可是铃兰酱…”小女孩山茶抽噎着,声音细弱沙哑,充满了无助的惶恐,“我…我把昨天好不容易捡到的野栗子…弄丢了…那是我们要吃一天的…”她摊开另一只手的手心,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草叶划出的细细红痕。
“哎呀,小傻瓜,”铃兰酱飞到山茶的鼻尖前,小小的手叉着腰,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但声音却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丢了就丢了嘛!铃兰酱再去给你找!森林这么大,好吃的果子多的是!而且你看,”她指了指木屋后面,“昨晚的雨那么大,说不定又有新的蘑菇冒出来了呢!山茶笑起来最好看了,快别哭了嘛!”她说着,轻轻扇动背后几乎透明的翅膀,几颗细小的、如同晨露般剔透的灵光露珠飘散出来,带着清凉安宁的气息,轻柔地拂过山茶哭得发红的眼眶和脸颊。山茶的抽泣声果然渐渐平息下来,只是依旧闷闷地低着头,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树根粗糙的纹理。
棱镜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胸口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微微酸涩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三年多前那个在森林边缘愤怒控诉人类砍伐、悲伤欲绝的小花精灵,此刻正用尽全力安慰着一个人类小女孩。她清晰地记得铃兰酱那时的悲伤与绝望,与眼前这温柔守护的画面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却丝毫不显突兀。仙君曾说的“灵性相通,无分族类”,在这一刻有了最直观的印证。
青霄仙君的脚步声惊动了空地上的两个小小身影。
铃兰酱警觉地转过头,小巧的翅膀瞬间绷紧,几颗蓄势待发的灵露珠闪烁着微光悬浮在她身侧,如同精妙的武器。待看清来人的面容,她那双如同纯净绿宝石般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青…青霄大人?!”铃兰酱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惊喜,翅膀扇动得快了起来,“还有…棱镜?!”她像一颗小小的流星,倏地从山茶掌心跳起,化作一道淡绿色的流光扑棱棱地飞了过来,绕着青霄和棱镜急速地转了两圈,最后开心地停在了棱镜朝她摊开的手掌上,激动得在原地直蹦。
“真的是你们!太好了!太好了!”铃兰酱仰着小脸,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大树爷爷走了以后…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呢!”提起大树爷爷,她澄澈的绿眸中闪过一丝水光,但随即被重逢的喜悦冲淡。
山茶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怯生生地抬起头看过来。那是一张极其瘦削的小脸,皮肤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唯有一双眼睛大得出奇,此刻盛满了惊惶、戒备和深不见底的脆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当看到棱镜和青霄这两个完全陌生的“大人”时,她下意识地往树根后面缩了缩,小手紧紧攥住了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一种经历过巨大创伤后刻入骨髓的恐惧。
“山茶,别怕!”铃兰酱立刻察觉到山茶的恐惧,连忙飞回她身边,小手轻轻拍着她冰凉的手指,声音温柔又坚定,“他们是好人!是铃兰酱最好的朋友!你看,他们是神仙大人呢,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特别特别厉害、心肠又特别特别好的神仙大人!是他们当初救了差点被坏人欺负的铃兰酱哦!”
山茶的目光在铃兰酱焦急的小脸和棱镜、青霄之间来回游移,眼中的戒备并未完全消退,但攥紧衣角的手指稍微松了松。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棱镜——这个姐姐穿着漂亮的裙子,眼神很温和,没有那些举着火把驱赶她的恶人那么凶狠;又悄悄看向青霄仙君——这位大人虽然没什么表情,但站在那里,就像是森林里最沉稳可靠的大树,让人莫名觉得…安心一点点?她犹豫着,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下头,算是回应铃兰酱的话,但身体依旧紧贴着背后冰冷的树干。
棱镜将山茶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强烈的恐惧和无助,瞬间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记忆——那个蜷缩在战争废墟里,面对着村民举起的火把,同样瑟瑟发抖、孤立无援的自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更加温暖无害。她学着仙君的样子,没有贸然靠近,只是原地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尽量与小山茶齐平,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
“你好啊,山茶,”棱镜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如同清晨树叶上滑落的露珠,“我叫棱镜。这位是青霄仙君。我们是铃兰酱的朋友。”她指了指铃兰酱,“你看,铃兰酱多喜欢你,这么用心地保护你呢。”
铃兰酱立刻配合地飞到山茶耳边,小声却清晰地说:“山茶不怕!棱镜姐姐以前也和你一样,被坏人欺负过,是青霄大人救了她!现在她可厉害了!”
这句话仿佛一根小小的针,轻轻刺破了山茶恐惧的硬壳。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因惊恐而显得过大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聚焦在棱镜脸上,里面闪过一丝强烈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同病相怜?这个看起来这么漂亮、这么温柔的姐姐,也曾和自己一样…被坏人欺负?
青霄仙君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简陋的木屋。屋檐有几处杉树皮被风雨掀开了缝隙,几根支撑的细木桩也有些歪斜。他并未多言,只是极其自然地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木屋前。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在那些破损的屋顶边缘和歪斜的木桩上轻轻拂过。
无声无息间,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那些被风雨侵蚀掀开的厚实杉树皮,仿佛被无形的手温柔抚平、压实,重新紧密地贴合在屋顶的骨架上,缝隙弥合如初。几丛附着在木桩底部、原本毫不起眼的深绿色青苔,如同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骤然舒展蔓延,瞬间包裹住歪斜的木桩底部,将其牢牢固定在地面,完美的弧度和力量感如同最精妙的石雕底座。这些青苔的颜色比森林中任何一处的都更加深邃浓郁,表面甚至流淌着极其细微、肉眼难辨的星点微光,透着一股纯净而坚韧的灵性。原本有些摇摇欲坠的小木屋,瞬间变得稳固而安泰。
这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只有一种润物细无声的磅礴力量在悄然流淌。
山茶瞪大了眼睛,小嘴微微张开,忘了害怕,呆呆地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她虽然不懂什么法术灵力,但小孩子最本真的直觉告诉她,眼前这位青衣大人的力量,温和又强大,如同森林本身的力量,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全。她下意识地,朝着木屋的方向,或者说,朝着青霄仙君的方向,挪了一小步。
棱镜看着仙君的动作,心中满是暖意。仙君总是这样,用最直接的方式给予庇护,从不言说。她回头看向山茶,发现小女孩眼中的恐惧被一种混合着惊奇和懵懂依赖的情绪取代,心头微松。她想起自己包袱里还有中午剩下的几个白面馒头,用干净的油纸包着。
“山茶,”棱镜柔声开口,从包袱里拿出油纸包,小心地打开,露出里面三个洁白暄软的馒头,“饿了吧?这个给你和铃兰酱吃。”她拿起一个馒头,递向山茶。
食物的香气在森林清冽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山茶的目光瞬间被馒头牢牢抓住,肚子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巨大的渴望和残留的怯意在她小脸上交织挣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铃兰酱。
铃兰酱立刻飞到她面前,用力地点着小脑袋:“快拿着呀,山茶!棱镜姐姐给的馒头可香啦!铃兰酱也要吃!”小花精灵飞到馒头边上,小小的手抱住一小块比自己身体还大的馒头屑,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山茶这才鼓起勇气,伸出枯瘦的小手,飞快地从棱镜手中接过了那个温热的馒头。食物的温暖仿佛透过掌心瞬间流遍全身,让她冰冷僵硬的手指都暖和了几分。她再也顾不上害怕,低头狼吞虎咽起来,小口小口却吃得极其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棱镜看着山茶急切吞咽的模样,心头酸涩更甚,却也有一种满足感悄然升起。她将剩下的馒头放在旁边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对铃兰酱说:“一起吃吧。你们就住在这里吗?”她环顾着这片被古杉庇护的空地。
“嗯!”铃兰酱一边努力啃着馒头屑,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大树爷爷…走后,我到处飞,到处找能安家的地方…后来就遇到了山茶…”她放下馒头屑,飞到山茶乱糟糟的脑袋上坐下,小手轻轻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声音低落下去,“那天…好大的火…好多坏人…山茶的爹娘…”她说不下去了,绿眼睛里又泛起水光。
山茶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小小的身体再次僵硬起来,拿着馒头的手微微发抖,眼中刚刚褪去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再次汹涌弥漫。
棱镜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住。她走到山茶身边,没有触碰她,只是挨着她坐在那光滑的树根上,挨得很近很近,能感受到小女孩身体细微的颤抖。
“我知道那种害怕,”棱镜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感同身受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久远却刻骨铭心的事实,“我也见过大火,见过坏人,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她伸出手掌,掌心向上,空气中湿润的水汽迅速凝聚,在她的掌心上方,一面小小的、光滑无比的冰镜缓缓成型。冰镜清晰地映照出山茶此刻泪痕未干、沾着馒头屑的小脸。
山茶怔怔地看着冰镜中的自己,又愕然地看向棱镜。
棱镜指尖微动,冰镜中的影像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模糊散去,只留下一片纯粹清澈的镜面。“那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害怕,觉得天都要塌了。就像这镜子碎了,世界就都碎掉了。”她说着,另一只手掌轻轻覆盖在凝聚冰镜的手背上,一股柔和的水灵之力注入。碎裂的冰镜影像瞬间消失,掌心的冰依旧光滑完整。“可是,你看,碎了的东西,也可以重新变成完整的。只要心里还存着一点光,像铃兰酱对你这样,像…青霄大人对我这样。”她目光温柔地看向山茶,“山茶现在有铃兰酱,以后也会遇到很多很多愿意帮你把‘镜子’重新拼起来的人。”
山茶呆呆地看着棱镜掌中那面完好无损的小冰镜,又看看棱镜温柔的眼睛,再看看自己头顶上正用力点头、小手紧紧抓着她一缕头发的铃兰酱。她眼中的恐惧和悲伤,如同厚重的乌云被投入了一缕阳光,虽然并未完全消散,却开始一点点松动、融化。她低下头,小口地继续咬着馒头,眼泪无声地滑落,但这泪水不再仅仅是恐惧和绝望,似乎还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理解的委屈和释然。
铃兰酱飞到她脸颊边,用小小的翅膀轻轻拂去她的泪珠,带来一阵清凉的安慰气息。
棱镜看着眼前依偎在一起的小花精灵和小女孩,心头一片温软。她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极其柔和的水汽,如同最温柔的梳子,轻轻梳理着山茶那头枯黄打结的乱发。冰凉舒适的水意润泽着干燥的发丝,却并不沾湿头皮,缠绕的死结在水汽的抚慰下悄然松开。很快,那头乱蓬蓬的枯草被梳理得顺畅了许多,虽然依旧枯黄,却不再显得那么狼狈。
“呜…”山茶舒服地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像只终于被顺了毛的小猫,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甚至无意识地往棱镜温暖的身边靠了靠。
青霄仙君不知何时已走到古杉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并未打扰,目光落在棱镜专注而温柔的侧脸上,那双沉静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许。如同看着一株坚韧的幼苗,终于抽出了属于自己的、带着温柔力量的枝条。
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木屋新修补好的屋顶,拂过古杉苍劲的枝桠,拂过树下依偎在一起的三个身影(两个坐着,一个飞着)。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跳跃着落在山茶终于不再僵硬的小脸上,也落在棱镜梳理着枯发的指尖。时间在这一小片被古杉庇护的空地里,仿佛也流淌得格外宁静而缓慢。那份笼罩着山茶的、名为战争与死亡的刺骨寒意,正被一种更为坚韧、源于理解与陪伴的暖意,一点点、无声地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