踪迹难寻

晨光初透，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缕薄雾，鸟雀的啁啾声清脆得像落在玉盘上的露珠。棱镜在铺着厚厚干草和柔软毛毡的临时地铺上动了动，眼睫轻颤，带着将醒未醒的朦胧，习惯性地朝着熟悉的方位伸出手。指尖触及的，却不是预想中那片带着微凉溪涧气息的青色衣角，只有身下干燥的草叶粗糙的纹理。

睡意瞬间消散。

她猛地睁开眼。身侧的铺位空荡荡的，仙君惯常静坐冥想的那块平滑青石上，只剩下几片被晨露打湿的落叶，在微风中轻轻打着旋儿。昨夜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只剩下灰白的粉末，被风拂过时扬起细微的尘烟。整个林间空地，除了她自己清浅的呼吸和枝叶摇曳的沙响，再无一丝属于青霄仙君的气息。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瞬间悬空。

“仙君？”棱镜坐起身，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唯有林风作答，卷起几片枯叶在她脚边盘旋。

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三年前废墟里的无助，那一瞬间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冰冷绝望，猝不及防地翻涌上来，几乎让她窒息。她用力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毯，指尖泛白。不！不可能的！仙君不会丢下她的！她急促地喘息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急切地扫视四周。

就在这时，她瞥见昨夜仙君静坐的青石旁，靠近地面的位置，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异样。那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光线发生着不易察觉的曲折。棱镜立刻爬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片区域。

指尖感到一丝微弱却熟悉的灵力波动——是仙君留下的！那无形的屏障如水纹般荡漾开，显露出其下之物：一小滩极其清澈、仿佛还在微微流动的泉水。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上方摇曳的树枝和一小块淡蓝色的天空。奇异的是，水面中央，悬浮着三个由纯粹水汽凝结而成、笔画流畅清晰的字迹：【归，勿念】。

字迹沉静而平和，带着仙君一贯的气息。

看到这三个字的瞬间，棱镜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下来。指尖凝聚的、几乎要让周围空气都冻结的寒意瞬间消散，那股冰冷的恐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温暖的踏实感。仙君只是暂时离开，并且特意留下了安抚她的讯息。她盯着那水镜中沉浮的字迹，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撤去指尖灵力。字迹慢慢消散，那一小滩清水也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悄然渗入石缝，不留痕迹。

心绪平复，棱镜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清晨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既然仙君让她“勿念”，那她就该做好自己的事。她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地铺和行囊，又走到不远处潺潺的小溪边。

溪水清冽，映照出少女已经初具风华的面容。淡蓝色的短发干净利落，发尾带着海浪般的自然卷翘，几缕淡紫色的呆毛俏皮地翘起。棱镜掬起一捧清凉的溪水，仔细净面。指尖凝聚起微不可察的水灵之力，如同无形的轻柔梳子，细致地梳理过每一根发丝，抚平因睡眠微翘的发梢，整理好衣襟上细小的褶皱。淡蓝与淡紫相间的裙裾在林间晨风中轻轻摆动，带着一种无言的优雅韵律。做完这一切，仿佛也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她辨明了方向，朝着昨夜仙君最后眺望远方的山坡上行去。那是他们今日预定的行程方向。山路渐陡，巨大的古木盘根错节，阳光被切割成细碎的光斑，在布满青苔和落叶的地面跳跃。棱镜步履轻盈，水汽在周身萦绕，拂去行路可能沾染的尘埃，裙摆拂过湿漉漉的蕨类叶片，却未沾上半点泥痕。

快要登上坡顶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丝竹轻拨的嬉笑声顺着风钻入耳中，打破了林间的静谧。不是鸟鸣，也不是寻常野兽的声响。

棱镜脚步一顿，警觉地隐入一丛茂密的灌木之后。她收敛气息，透过枝叶的缝隙朝坡顶望去。

坡顶那块视野开阔的平坦巨岩上，此刻竟多了两个身影！

一个身影棱镜认得。正是那位宛如林间精灵、曾在虚怀宫有过一面之缘的竹溪！她今日穿着一身翠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短衫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竹叶暗纹，长发用碧绿的竹枝随意挽起，几缕发丝调皮地垂在脸颊边，更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她正盘膝坐在岩石边缘，悬空的双腿一晃一晃，灵动活泼，手里捏着一片翠绿的竹叶，放在唇边吹出不成调的、宛如溪水叮咚的清脆哨音，发出方才那阵嬉笑。

而在竹溪身旁，还坐着另一位女子。

那女子与竹溪的活泼灵动截然相反。她身着一袭素白如雪的长袍，袍角绣着极其淡雅、几乎难以辨认的银色竹影暗纹，墨玉般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仅用一根通体晶莹、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竹节簪固定。她姿态端凝，背脊挺直如修竹，随意地坐在那里，却给人一种山岳般的沉静感。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面容——素净得如同玉璧，五官轮廓精致得不似凡人，但那双眼睛的位置，却被一层薄薄的、同样如同羊脂白玉般温润剔透的眼睑状玉石覆盖着！并非失明，那玉石眼睑之下，仿佛有比星辰更幽邃的光芒在流转。她并未看向任何方向，却又仿佛将整片山林都纳入了一种奇异的“注视”之中。她膝上横放着一根约莫三尺长的奇特树枝，非金非木，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沉敛的玉质光泽，形态天然虬劲，枝叶脉络清晰如生，顶端甚至还凝结着几滴宛如实质的、散发着清冽灵气的露珠。

棱镜心头微震。这位气息沉静如玉山的白衣女子，绝非寻常人物。她正犹豫着是悄然退去还是现身询问，竹溪那灵动的目光却已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精准地捕捉到了灌木丛后棱镜的身影。

“咦？”竹溪放下唇边的竹叶，绿宝石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脸上绽开一个灿烂如阳光的笑容，朝着棱镜藏身的方向用力挥手，“小棱镜！别躲啦！出来出来！好巧呀！”

行踪暴露，棱镜也不再隐藏，压下心中一丝局促，从灌木后走出，举止从容地踏上坡顶巨岩。晨风拂过，吹动她的短发和裙裾。

“竹溪姐姐，”棱镜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一丝探寻，自然地转向竹溪身侧那位气息沉静如玉山的白衣女子。

“哎呀，别这么客气！”竹溪笑嘻嘻地蹦起来，轻盈地跳到棱镜面前，亲昵地拉住她的手，触感温凉，“我跟你介绍，这位是竹棕姐姐！我们是一起的！”她指了指身旁依旧安静端坐的白衣女子。

名为竹棕的女子微微侧过脸庞，那覆盖着玉质眼睑的“视线”似乎落在了棱镜身上。没有咄咄逼人的审视，只有一种如同深潭映月般的平静包容。她并未起身，只是对着棱镜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明明没有开口，一种温和而疏离的意念却如同玉石相击的清音，清晰地传递到棱镜心间：【幸会，棱镜。】

棱镜压下心头的惊讶，连忙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竹棕姐姐好。”她能感觉到，这位竹棕姐姐的存在感，甚至比活泼的竹溪更加深沉浩瀚，如同看不见底的深潭。

“嘿嘿，别紧张！竹棕姐就是看着有点严肃不爱说话，其实人可好啦！”竹溪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化解了可能存在的些许拘谨。她拉着棱镜在自己身边坐下，目光在棱镜身上逡巡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刚才看你好像有点慌慌张张的？怎么啦？你家那位青霄大人呢？”

提到仙君，棱镜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但更多的是安定了。“仙君…一早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水字讯息，说‘归，勿念’。”她没有隐瞒。

“哦——这样啊！”竹溪拖长了调子，绿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光，朝旁边的竹棕飞快地眨了下眼，一副“看吧我就说是这样”的小得意表情。她凑近棱镜，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小兴奋：“别担心！肯定是天庭那边又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非要找他老人家去给撑撑场面、定定心神呗！司律殿那几个老古董，离了青霄大人好像就不会走路似的！烦死啦！”

棱镜捕捉到她话语中的信息：“天庭…司律殿？”

“对呀！”竹溪撇撇嘴，一脸嫌弃，“就是管天条律法的地方，规矩多得要命！整天板着个脸，看谁都觉得人家要犯天条！动不动就要请青霄大人去当‘定海神针’，好像没有青霄大人坐镇，他们自己就镇不住场子一样！”她学着那些老神仙板着脸的样子，逗得棱镜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如深潭古玉的竹棕忽然微微抬起了搭在膝上那根玉竹枝上的手。她的五指纤细修长，指尖莹润如玉，掌心向上，五指极其舒缓地张开。

无声无息间，令人屏息的一幕发生了！

以她的掌心为中心，奇异的波动荡漾开来。空气中浓郁的木灵之气如同受到感召的碧绿潮汐，疯狂汇聚！光芒流转，瞬间凝实——一根两尺余长、通体碧翠欲滴、仿佛刚从春日雨后的竹林中采撅而下的新鲜竹枝，凭空出现在她掌心！竹枝青翠欲滴，竹节分明，叶片栩栩如生，顶端甚至还挂着一滴将坠未坠的晶莹露珠，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气息和清冽的竹香！这完全是以最精纯的木灵之力，凭空造化出的实体！

竹棕那覆盖着玉质眼睑的面庞似乎转向棱镜的方向，掌中新生的翠竹随着她的意念，如同被无形之手托着，稳稳地、缓慢地飘飞到棱镜的面前。

【水木相生，灵韵相通。】那道温和而清晰的意念再次在棱镜心间响起，仿佛带着某种引导的力量，【缘法所至，以此为契。】

棱镜下意识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那根凭空出现的翠竹。竹枝入手微凉而沉实，触感与真实的竹子一般无二，能清晰地感受到竹身内蕴含的、温和而磅礴的灵性力量。那滴悬在叶尖的露珠轻轻颤动，折射着晨光，散发出纯净的水灵之意。

“竹棕姐的意思是，”竹溪在一旁笑嘻嘻地解释，“她觉得你和这根竹子有缘，送你啦！别看它现在像根普通竹子，里面可蕴含着竹棕姐的一点灵韵之力呢！拿着它，说不定哪天你凝水造冰的时候，能帮你更快地汇聚水灵之气，或者让冰晶变得更坚固更灵动哦！”她指了指竹枝顶端的露珠，“看，这滴露珠可是竹棕姐用最纯净的灵露凝的，蕴含生机，关键时候说不定能帮你疗点小伤或者润泽枯木呢！”

捧着这柄灵气盎然的翠竹，感受着其中温和流淌的强大力量，棱镜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温热和受宠若惊。她连忙起身，对着竹棕的方向郑重地再次行礼，声音带着由衷的感激：“谢谢竹棕姐姐！棱镜定会好好珍惜！”

竹棕只是微微颔首，覆盖着玉质眼睑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但那份沉静的温和却如同暖玉般包裹着棱镜。她膝上横放的那根玉质竹枝顶端，一颗新的晶莹露珠正在悄然凝聚。

气氛轻松下来。竹溪像只不知忧愁的百灵鸟，开始兴致勃勃地拉着棱镜聊天。

“小棱镜，跟着青霄大人游历累不累呀？”

“不累的，”棱镜摇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翠竹光滑的竹身，“仙君……行走坐卧皆合乎自然之道，我学着跟随，反而觉得身心舒畅。”

“哇！听起来好厉害！那你们这一路都看过什么好玩儿的风景呀？有没有遇到特别有意思的事情？”竹溪托着腮，绿眸闪闪发光，充满了对人间烟火的好奇。

棱镜想了想，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柔和的弧度：“离开权贵之城后，我们经过了一片很大的雾松林。清晨的时候，整片林子都笼罩在茫茫白雾里，阳光穿透下来，那些挂在松针上的冰棱子，反射出七彩的光，像无数小小的彩虹挂在枝头……”她娓娓道来，描述着旅途所见——奇异的石林地貌，奔腾咆哮的大河，开满无名野花、宛如紫色海洋的山谷……她讲得很细致，仿佛那些美景就在眼前重现。

竹溪听得入了迷，不时发出惊叹：“哇！冰棱彩虹！听着就好漂亮！”“紫色的花海？真想亲眼看看啊！”当棱镜讲到在古杉木屋前遇到铃兰酱和山茶时，竹溪更是唏嘘不已：“啊！是铃兰酱！那个小花灵！她现在和那个叫山茶的小女孩在一起？太好了！大树爷爷后继有守护者了呢！”

棱镜点头，指尖凝聚出一小块薄冰，寒气缭绕间，冰面迅速变幻，如同最清澈的水晶镜面，映照出古杉树下的小屋轮廓，甚至能看到山茶在屋前空地上挖野菜、铃兰酱在她周围飞舞的模糊动态景象——这是她以自身水灵之力结合空间感知留下的记忆烙印。

“呀！真可爱！”竹溪凑近那小小的冰镜，看得津津有味，“山茶看着精神多了！铃兰酱也活泼！小棱镜你这‘水镜留影’的本事越来越厉害啦！”

唯有竹棕，依旧静坐如渊。覆盖着玉质眼睑的面容微微抬着，仿佛穿透了无尽空间，注视着某个遥远而重要的所在。放在玉竹枝上的手指指尖，萦绕着一缕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极其精纯凝练的青色灵光，微微闪烁着，如同在无声地传递着什么消息。

竹溪闹腾了一阵，忽地从自己那翠绿的、仿佛由竹叶编织成的袖袋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了一个鸽卵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朦胧碧绿光华的小果子。那果子表面光滑流转，如同最上等的翡翠，清甜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仅仅是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身体里的疲惫仿佛都被洗涤一空。

“喏！小棱镜，给你！”竹溪不由分说地将果子塞进棱镜手里，“这是灵圃里新熟的‘碧玉凝露果’，用最纯净的晨曦灵露浇灌的！吃了能滋养筋骨，清心明目，对稳固灵力可有好处啦！快尝尝！”

果子入手温润，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甜气息。棱镜看着竹溪热情洋溢的脸，又看看手中这枚光华流转、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奇异果子，有些迟疑：“竹溪姐姐，这太珍贵了……”

“哎呀！客气什么！竹棕姐都送你竹子啦！我送你个果子怎么了？”竹溪佯装生气地鼓起腮帮子，“快吃快吃！我们虚怀宫灵圃里多的是呢！你不吃我可要生气啦！”

盛情难却，棱镜只得道谢，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果肉入口即化，一股难以形容的清甜甘冽瞬间充斥口腔，滑入喉中，化作一股温和而磅礴的暖流，迅速流向四肢百骸。这股力量并不霸道，反而如同春日暖阳融雪，所过之处，经脉舒畅，连昨夜露宿残留的一丝寒意都被彻底驱散，灵台前所未有地清明。她甚至能感觉到体内修习的水灵之力变得更加温顺流畅，仿佛被这股温和的木灵生机梳理过一般。

“好…好吃！”棱镜眼睛亮了起来，由衷赞叹。

竹溪得意地扬了扬小巧的下巴：“那是当然！我们那儿的东西，能不好嘛！”

就在棱镜小口品尝着凝露果时，竹溪像是想到了什么，凑得更近了些，脸上的笑容带着点促狭，压低了声音问：“诶，小棱镜，那……天庭里有没有漂亮的小仙子偷偷给青霄大人送过东西呀？或者……有没有胆子大的跑去搭话？”

棱镜被这突如其来的八卦问得一愣，脸颊微红，连忙摇头：“没…没有呀。”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仅有的几次跟随仙君短暂踏足天庭边缘的经历。仙君所过之处，确实常引来许多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但也仅止于此。那些仙娥也好，仙官也罢，大多远远行礼致意，神色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局促，从未见有人敢上前攀谈，更遑论送东西了。

“哦？”竹溪拖长了调子，绿眸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不应该呀！青霄大人那么好看！实力又是六界顶尖！性格还那么好！在天庭人气可高啦！我听说好多小仙子都偷偷把他当梦中情人呢！就是没人敢靠近……”

这时，一直静默如深潭古玉的竹棕忽然微微侧过头，“看”向竹溪的方向。明明隔着玉质眼睑，竹溪却像是被无形的视线扫过，顿时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我闭嘴”的手势。

竹棕的意念再次传来，依旧平和：【敬畏所至，远观足矣。】 这句话仿佛带着某种洞悉世事的了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青霄处境的低语。

棱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仙君虽是公认的最强者，性情也温和，但那源自根本的强大与沉静，如同凡人仰望星空，仰望时或觉璀璨壮美，真正靠近时，却难免被那深沉的未知与浩瀚所震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