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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仙君在石墩上坐定,姿态闲适而自然,仿佛这张粗粝的石墩与天庭的琼玉宝座并无区别。他并未去碰那碗盛在粗陶里的井水,目光只是平静地掠过水面,而后便投向院外。
夕阳彻底沉入了远山的怀抱,只余天际一抹深沉的黛蓝,渐渐被星子缀亮。暮色四合,村庄本应喧闹的晚饭时刻,却因院中静坐的青色身影而依旧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半凝固状态。村民们不敢高声,窃窃私语也压得极低,目光隔着篱笆缝隙和小院敞开的门扉,小心翼翼地探进来,充满敬畏地流连在那抹青色上。
青霄仙君对这些探询的目光恍若未见。他微微侧过身,目光落在院角那堆码放整齐的柴火上——柴火堆旁,一块半人高的青灰色大石头静静矗立着,表面被岁月磨砺得光滑圆润。他站起身,步履无声地走了过去,在那块冰凉的石头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了下来。青色衣衫的下摆垂落,拂过石面,未染纤尘。
他面向着院外那片沉入夜色的田野方向。远处,起伏的稻浪隐约可见黑色的轮廓,在晚风中发出低沉而连绵的沙沙声,如同大地舒缓的鼾息。更远处,墨色的山峦剪影沉默地卧在天际线下。仙君的目光投向那片辽远的黑暗,瞳孔深处似乎倒映着更遥远星辰的清辉。他坐得笔直,像一株沉静的修竹,又像一尊融入暮色的古老石像,周身的气息敛得极深,仿佛与这夜色、这晚风、这无垠的静谧融为一体。只有在他肩头偶尔拂过的一缕夜风,才证明着这并非静止的画面。
村民们见他只是静坐“看风景”,那无形的压力感似乎消散了一些,紧绷的气氛终于开始松动。低低的议论声重新响起,碗筷碰撞的声音也从邻近的院落里传来。
祈愿一直乖乖地站在棱镜身边,看着仙君独自坐到院角的大石上,背对着她们,面朝着无边的夜色。她小小地松了口气,感觉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一点。那静坐如山的身影,此刻在朦胧夜色中似乎少了几分逼人的仙气,多了几分沉静的疏离。
她扯了扯棱镜柔软的袖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急切和无法按捺的好奇:“镜姐姐……”她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两颗在夜色里发亮的黑葡萄,飞快地瞟了一眼院角那纹丝不动的青色背影,确保对方似乎真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仙君……他……他真的是神仙吗?”这个问题在她肚子里滚了一路了。
棱镜正拿起粗陶碗,自己喝了一口清凉的井水,闻言放下碗,看向祈愿。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油灯光晕,她能看清祈愿脸上纯粹的困惑和期待。她拉着祈愿在靠近屋门的小板凳上坐下,这里离院角的石头有些距离,夜色也提供了天然的屏障。
“仙君他……”棱镜斟酌着词句,指尖下意识地在粗粝的碗沿上摩挲,“他很厉害,非常非常厉害。”她顿了顿,想起祈愿之前的问题,声音放得更轻,像在分享一个巨大的秘密,“祈愿,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在遇到我之前,你从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像仙君这样厉害、像我这样能‘玩水’的人?”
祈愿用力点头,小手紧张地攥紧了衣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棱镜:“嗯!我……我和小玲姐、阿泽叔,还有我爹娘……我们从来没见过!七太公说他去过最远的府城,也没听说过!要不是镜姐姐你来了,要不是今天看到了仙君……我……我还以为那些本事都只在爷爷讲的故事里呢!”她的语气急切又困惑,带着孩子气的委屈,仿佛长久以来被蒙在鼓里,“是不是……有人不想让我们知道啊?就像……就像我娘会把好吃的点心藏到柜子顶上,怕我一下子吃光那样?”她的比喻朴素而直接,充满了不掺杂质的纯真好奇。
棱镜看着祈愿认真又迷茫的小脸,心中泛起一丝柔软的酸涩和一种奇异的共鸣。她想起了三年前那个蜷缩在废墟角落、被当作“怪胎”的自己。那时的恐惧和孤立无援,与此刻祈愿眼中纯粹的迷惑,在本质上何其相似。
“不是不想让你们知道,祈愿。”棱镜的声音很温柔,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鹿,“更不是藏起来。”她伸出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光晕,在祈愿好奇的目光中,轻轻点在院墙角落一张半悬空的蜘蛛网上。指尖并未触碰蛛丝,那极其微小的光晕却瞬间化作一缕更细微的凉气,精准地拂过蛛网中央一只被黏住、正徒劳挣扎的小飞虫。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缕凉气仿佛瞬间冻结了小飞虫周遭一圈黏稠的蛛丝,使其变得干脆易碎。小飞虫猛地一挣,竟挣脱了束缚,歪歪扭扭地飞走了!蛛网中央,只留下一个微小破洞和一圈凝结的湿痕。
“你看,”棱镜收回手指,“它被困住了。不是蜘蛛想把它藏起来,是它太小,太弱,飞进了不属于它的网里。如果没有这轻轻一下,它就完了。”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祈愿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理解,“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很大很大。有些地方,有些人……就像另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网’,或者说,像一道很高很高的篱笆墙。”
她指了指脚下坚实的土地:“篱笆墙这边,就是我们的村子,田里,山上,我们熟悉的一切。大家都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手指又指向院外那片深邃的、被星光勾勒出轮廓的田野尽头,指向更遥远的、不可见的黑暗,“篱笆墙那边,就是仙君来的地方,还有……很多别的世界。”她谨慎地避开“六界”这样复杂的概念,“那边有很多像仙君这样厉害的存在,也有和我一样有特殊本事的人,当然,也有和我们一样普通的生灵。不过……”
棱镜微微停顿,似乎在回忆仙君当初的解释:“两边隔着很高很高的篱笆墙。墙这边的人,很少能跨过去看到那边的风景。墙那边的人,除了像仙君这样特别强大的存在,也很少能轻易过来。就算偶尔过来了,也会尽力不让这边的普通人知道太多……因为,”她努力寻找着祈愿能理解的词语,“因为两边的生活太不一样了。太多的知晓,对篱笆墙这边安稳的日子来说,有时就像……”她指了指那只侥幸逃脱的小飞虫,“就像它一头撞进蜘蛛网那样,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混乱。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各自安好。”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就像……我们村子不知道百里外另一个县城的集市上今天卖的是什么稀罕物一样。不是谁故意瞒着,只是……太高太远,够不着,也看不清。像仙君这样的人,在墙那边本身也很少很少。所以,你们没听说过,太正常啦。”她的解释绕开了复杂的机制,焦点放在了“距离”、“界限”与“保护”上,将其归结为庞大世界自然形成的格局。
祈愿听得似懂非懂。篱笆墙、蜘蛛网、看不见的距离……这些比喻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盘旋。她努力消化着,眉头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紧紧皱起。“所以……仙君是从篱笆墙很高很高的那边……翻过来的?”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切入点,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奇,“那……那镜姐姐你呢?你以前也在墙这边,现在……”她困惑地看着棱镜的手,“你也能让水珠听话?”
“我啊,”棱镜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复杂的回忆,“我以前和你一样,在墙这边。直到……那天村子被毁掉了。”她的声音低沉下来,那段记忆依旧带着凉意,“就在我以为自己也要被……被当成怪物烧掉的时候,仙君出现了。他好像就是从云端轻轻落下来的,一下就……撕破了那片可怕的网,把我拉了出来。”她看向院角那个静默的背影,眼底是深深的依赖和感激,“后来,我跟着仙君,也……算是翻过了那道篱笆墙的一点点边角吧?仙君教我感受水的‘性子’,教我怎么和它们‘商量’,而不是强行命令它们。”她指尖再次泛起微弱的蓝光,一丝清凉的水汽萦绕在她指间,如同一个温柔的注解,“所以,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还认识了小玲姐、阿泽叔他们……”
院角那块冰冷的青石之上,青霄仙君的姿态未曾有丝毫改变,依旧沉静地“眺望”着黑暗的原野。然而,若有真正的大修为者在此,便能感知到,他的元神早已离体,如同无形的清风,拂过整个村落,掠过沉睡的田野。
他的意念掠过村东头那株被棱镜照料过的、中空的老槐树。粗糙树皮内部的脉络中,水分正比以往更欢快地奔流着,浸润着那些曾被干旱折磨的深层根系。几片曾被烈日灼伤的叶子边缘,顽强地透出新绿的生机。他的意识拂过阿泽叔家的麦田垄沟深处,几处曾经被田鼠打通的隐蔽洞口,此刻内部凝结着几颗细小却异常稳固的冰珠,散发着持续的寒意,如同无声的守卫。他的意念甚至捕捉到村外河滩上,棱镜和祈愿午后坐过的那块暖石,石缝里顽强滋生的一簇青苔,正满足地吸收着石头上白日储存的最后一丝余温。
这些景象,如同无声的画面,在他沉静的识海中流淌。每一处棱镜留下的、关乎善意与细微关怀的印记,都清晰地映照出来。那株槐树内部水分流动的欢悦,那麦田洞窟中冰珠散发的清冷守护之意,甚至河滩青苔吮吸余温的满足……皆在他浩瀚的心念中纤毫毕现,了然于心。
就在这时,一只不识相的蚊子嗡嗡地飞近,似乎看准了棱镜露在袖子外的一小截白皙手腕,企图落下饱餐一顿。
静坐如石的青霄仙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尾指——动作细微得如同蝶翼轻颤。
一道锋利如刃、却又薄如蝉翼的细微气流,凭空而生!那道气流精准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瞬间掠过那只蚊子!没有声响,没有气流爆鸣,只有极其轻微的、只有最敏锐的耳朵才能捕捉到的“嗤”的一声微响,如同冰针刺破水泡。蚊子甚至来不及改变振翅的频率,身体便在半空中被那道无形风刃瞬间剖开,裂成两半微小的残骸,随即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连一丝血腥气都未曾留下。
棱镜正说到“认识了小玲姐他们”,忽觉手腕上方掠过一缕极其短促的凉意,快得如同错觉。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了一下那片皮肤,光滑无损,只留下一丝转瞬即逝的清凉感。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腕,又茫然地看向院角——仙君依旧背对着她们,静坐如山,连衣袂都未曾拂动一下,仿佛刚才那致命的风刃与他毫无关联。棱镜只当是夜风带来的凉意,并未在意,继续对祈愿说道:“……所以啊,能遇到仙君,我很幸运。这道篱笆墙,或许很高很高,但……”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充满希望的坚定。
祈愿的目光顺着棱镜的手腕看向空空如也的空中,又落到院角那凝然不动的青色背影上。仙君静坐的背影在渐深的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她听着棱镜的话,脑子里那些关于篱笆墙、蜘蛛网和另一个世界的纷乱思绪,似乎被这夏夜的宁静慢慢抚平了。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但她知道镜姐姐是幸运的,是被仙人救起的。她小小的心里,那份对仙君的巨大敬畏感并未消退,却奇异地融合了一丝新的情绪——一种懵懂的、带着距离感的安心。仿佛知道有这样一位强大而沉默的存在在附近,连夜晚的黑暗都变得不那么可怕了。
“镜姐姐,”祈愿的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睡意朦胧的含糊,她的小脑袋因一天的兴奋和此刻的放松而变得沉重,不由自主地靠在了棱镜的肩上,像只寻求温暖港湾的小舟,“那……仙君他……会不会觉得我们这里……太小了?太……没意思了?”她的眼皮开始打架,最后一个问题几乎是含在嘴里嘟囔出来的。
棱镜感觉到肩头的重量和祈愿变得绵长的呼吸,知道这小丫头终于被一天的惊奇折腾得倦极了。她轻轻调整了一下坐姿,让祈愿靠得更舒服些,一只手温柔地环住她瘦小的肩膀。
“不会的。”棱镜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祈愿的耳边,更像是自言自语,目光却温柔地投向院角那个融入夜色的青色背影,“仙君他……看什么都很认真。一片落叶,一颗石子,一滴水……在他眼里,都是很有意思的。”她想起河边那片被仙君说“站累了想躺下”的落叶,想起仙君对各种细微变化的敏锐感知。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就在这寂静的夏夜里,院角的黑暗处,贴着青石根部潮湿的泥土附近,一点极其微弱、近乎于无的淡绿色幽光,极其缓慢地亮了起来。那光点起初只有一个,如同沉睡的萤火虫刚刚苏醒,接着,又一个……很快,星星点点、微弱却执着的光芒接连亮起,在冰冷的青石脚下悄然汇聚成一小片朦胧的光晕带。
那是微小的萤火虫幼虫,在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和而充满生机的气息召唤后,从泥土深处钻了出来,点亮了它们生命最初的光芒。它们的光微弱却纯净,如同地面散落的星辰碎片,无声地环绕在那静坐的青色身影脚下,映衬着那亘古不变的沉寂,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神秘与和谐。
棱镜没有看到那些微弱的光点。她只是抱着已经陷入沉睡的祈愿,感受着女孩平稳的呼吸和小小身体的温热。晚风带来稻田成熟的浓郁香气,混合着泥土和柴火的气息,沉甸甸地包裹着小院。远处的蛙鸣和近处的虫唱编织成夏夜特有的摇篮曲。
她抬起头,望着深邃墨蓝天幕上散落的星子,又望向院角仙君那沉默如山岳的背影。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将她温柔地包裹。在这个世界的一角,在篱笆墙的这边,在仙君无声的守护之下,她抱着熟睡的祈愿,仿佛也抱着整个村庄沉静的呼吸,缓缓地、沉入了这片弥漫着稻香的夏夜怀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