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簌簌落在肩头，带着初春微凉的甜香。我望着那抹几乎是仓皇离去的明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腹中孩儿活泼的胎动，以及……帝王掌心那一瞬灼热而僵硬的触感。
小桃端着安胎药过来，瞧见院子里的我，又探头望望空无一人的门外，讶异道：“夫人，陛下这就走了？今日好快。”
我接过温热的药碗，嗯了一声，没多解释。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药汁苦涩，却让我心神渐定。萧衍的态度暧昧难明，但他今日之举，至少表明这孩子，在他眼中并非无足轻重。这就够了。
至于沈晏……北疆。
我饮尽最后一口药汁，将空碗递给小桃。风吹过，满树梨花落得更急，像一场温柔的雪。那里此刻，应当还是朔风凛冽，冰封千里吧。
*
沈晏离京那日，是个阴沉的早晨。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滴下水来。没有万人空巷的送别，没有帝王的饯行酒，甚至没有几个知交故旧。曾经煊赫无比的将军府，门前车马稀落，透着一种树倒猢狲散的凄清。
他一身玄色铁甲，坐在高头骏马上，身姿依旧挺拔，却无端透出一股孤狼般的寂寥。马儿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冷空气里。
他勒住马缰，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囚禁他也曾滋养他的京城，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屋宇，最终，似乎极轻极快地，扫过某个方向——那是我别院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猛地一抖缰绳，骏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身后只跟着寥寥几个亲兵，马蹄声敲打在青石板上，单调而冷硬，很快消失在长街尽头。
像一幅被雨水濡湿的墨画，色彩黯淡，轮廓模糊。
消息传到别院时，我正对着窗外一株新绽的海棠出神。
“走了？”我问。
“是，夫人，一早就出城了。”小桃低声回话，小心翼翼观察我的神色。
我点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微隆的小腹。那里很安静。
也好。
*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的肚子一日日大得惊人，行动也渐渐不便。苏墨生来的次数少了，但送来的东西却更多更精，绫罗绸缎、珍玩补品，几乎堆满了小半个库房。他依旧那副懒洋洋的腔调，仿佛只是随手打发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林婉清偶尔会托人送信来，字迹从最初的激动雀跃，渐渐变得沉静。信里说她在江南学着打理一间绣坊，日子清苦，却从未有过的充实。她说姐姐，原来女子的手，不只会弹琴作画，还能织出养活自己的锦绣。信末，总会问一句姐姐安好，孩子可好。
她再未提过沈晏。
萧衍依旧会来，间隔的时间或长或短，停留的时间或久或暂。他不再试图触碰我的肚子，但每次来，目光总会若有似无地掠过。有时会带来太医请脉，仔细询问嬷嬷我的饮食起居。他话依旧不多，但那种无声的庇护，却愈发沉甸甸地笼罩着这座院子。
京城关于我的流言，从未止息。只是风向悄悄变了。从前是鄙夷、揣测、香艳的窥探，如今却多了几分敬畏与不确定。新帝的态度像一团迷雾，让人看不透，反而不敢再轻易置喙。
直到那一日。
夏初时节，天气已然闷热。我身子重得厉害，夜里时常难以安枕。这夜刚迷迷糊糊睡去，便被腹中一阵紧过一阵的抽痛惊醒。
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嬷嬷……小桃……”我咬着牙，声音发颤。
守夜的嬷嬷经验老道，一摸我肚子，脸色顿时凝重：“要生了！快！快去叫稳婆！热水！参汤！”
别院里瞬间灯火通明，人声脚步声乱作一团。剧烈的疼痛海浪般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我的神志碾碎。恍惚中，似乎听到外面传来更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某种压抑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稳婆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夫人！用力！看见头了！”
我攥紧了身下的锦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
一声嘹亮的婴啼划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是个小皇子！恭喜夫人！”稳婆喜气洋洋的声音传来。
我浑身脱力地瘫软下去，汗水模糊了视线。嬷嬷将清理干净的婴儿抱到我眼前，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小团，却有着极其响亮的哭声。
就在此时，产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
一道明黄的身影立在门外，晨曦微光从他身后透入，勾勒出挺拔冷硬的轮廓。他并没有进来，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穿过缝隙，落在那嗷嗷待哺的婴儿身上。
屋内所有的欢声笑语瞬间冻结。稳婆、丫鬟们齐刷刷跪了一地，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有那小家伙浑然不觉，依旧卖力地哭着，宣告着自己的到来。
萧衍的目光在那小小婴孩身上停留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凝固。然后，他缓缓抬起眼，视线越过众人，落在虚弱不堪的我脸上。
那眼神深得如同古井，里面翻涌着太多难以分辨的情绪——审视，权衡，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柔和，以及更多冰冷的、属于帝王的算计与决断。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定夺乾坤的力量：
“传朕旨意，皇子赐名‘宸’，居长乐宫。”
长乐宫。那是中宫嫡子方能居住的宫室。
旨意一下，满室死寂。所有人，包括我，都怔住了。
这不是恩宠。
这是将我，将这孩子，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再无转圜余地。
萧衍说完，不再看任何人，转身离去。明黄的袍角在门边一闪而逝。
我抱着怀里终于停止哭泣、开始咂摸小嘴的孩子，看着他酷似某人的眉眼，心头一片冰凉的清明。
放过？
这深宫重重，前路昭昭，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放过。
孩子的啼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不容忽视的生命力。
我的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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