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曜将墨墨带回宿舍，反手锁上门，仿佛将一整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世界暂时关在了外面。室内相对昏暗的光线让身边少年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了些，他松开一直紧攥着的凌曜的手指，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熟悉的、充斥着凌曜气息的空间，像是在确认自己的领地。
那双在阳光下骤然缩成竖线的瞳孔，此刻在昏暗中已恢复成圆润的碧色，清澈见底，倒映着凌曜深沉难辨的面容。
凌曜沉默地注视着他。指挥官那探究的目光犹在眼前，基地从不是密不透风的墙，“远房表弟”的借口能撑多久，他毫无把握。而这个引发一切变数的源头，却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用着最纯粹的信赖，懵懂地回望他。
不能一直如此。
凌曜走到桌边，拿起一本基地内部流通的、最基础的识字手册和一张旧报纸。他指了指自己，声音清晰而缓慢：“凌、曜。”
少年（墨墨）歪着头，碧眼眨了眨，似乎在努力理解这个声音与眼前之人的关联。他学着凌曜的口型，嘴唇笨拙地开合，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曜？”
发音古怪，却让凌曜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耐心地重复：“凌曜。”
“曜……”少年似乎觉得有趣，又尝试了几次，注意力却很快被凌曜手指点着的图画所吸引。那上面画着一个苹果。
“苹果。”凌曜道。
少年看着图画，鼻翼微动，像是在嗅闻并不存在的气味，然后抬头看凌曜，眼神亮晶晶地，带着某种期待：“鱼……喵？”
凌曜：“……这是苹果。不是鱼。”他按了按眉心，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类似于教导主任般的无力感。
教学进程缓慢得令人绝望。墨墨的注意力像真正的猫一样难以长时间集中，对图画和文字兴趣缺缺，唯独对“鱼”和“凌曜”（他固执地简化为“曜”）这两个词反应迅速。他更倾向于用动作和声音表达需求，饿了会拽凌曜的衣角指向藏罐头的地方，困了会自发地爬上床蜷缩起来，不高兴了会扭过头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凌曜发现，与其说是在教导一个“人”，不如说是在以更大的耐心和不同的方式，继续“饲养”那只娇气又挑食的黑猫。只是如今这“猫”有了人形，带来的麻烦和冲击呈指数级增长。
然而，这具人形之下隐藏的，远非只有猫的习性。
一次，凌曜在擦拭他惯用的军刀。冷硬的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流淌着幽光，刃口锋利无比。墨墨原本趴在床上玩着自己的袖子，却被那一点寒光吸引，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
他蹲在凌曜身边，碧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柄军刀，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懵懂好奇，反而透出一种专注的、近乎本能的审视。他甚至伸出纤细的手指，试图去触摸那锋利的刃口。
凌曜手腕一翻，避开了他的触碰，刀尖向下：“危险。”
墨墨抬起头看他，似乎不理解何为“危险”。他看了看凌曜的手，又看了看军刀，忽然模仿着凌曜握刀的姿势，虚空抓握了一下，然后五指猛地收紧！那一瞬间，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光，与他纯然无害的外表形成了极其骇人的反差。
凌曜的心猛地一沉。
另一次，基地的警报器因小型尸群靠近而短暂尖鸣。那高频刺耳的声音让凌曜都下意识皱了眉。而原本在打盹的墨墨，却在声音响起的刹那骤然惊醒！
不是人类被惊吓的颤抖，而是一种极速的、狩猎般的反应——他整个人从床上弹起，轻盈落地，身体伏低，做出一个极具攻击性和警惕性的姿态，喉咙深处甚至发出一种低沉的、威胁性的呜噜声，那双碧眼在阴影中锐利地扫视四周，寻找声音来源，瞳孔再次不受控制地缩成了两条细线！
直到警报解除，他才慢慢放松下来，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反应也有些茫然，歪着头看了看紧绷着脸的凌曜，又变回那个懵懂的样子，蹭回床边，用脑袋讨好地碰了碰凌曜的手臂。
凌曜站在原地，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能教导他人类的语言，能给他穿上人类的衣物，能将他藏在人类的居所。
可那些深植于骨髓的本能——对利器的敏锐，对危险的直觉，那非人的迅捷与攻击姿态——却如同暗流，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汹涌躁动，随时可能破开那层脆弱的、由懵懂无知构筑的伪装。
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少年柔软的发顶。墨墨享受地眯起眼，发出舒适的呼噜声，用脸颊蹭着他的掌心，全然信赖，毫无阴霾。
凌曜的目光却落在他那双此刻圆润无害的碧瞳上。
这双眼睛，能于黑暗中视物如昼。 这双手，或许天生便该染血。 这具身体里，沉睡着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力量与危险。
语言或许能搭建沟通的桥梁，却无法磨灭本能刻下的烙印。
凌曜收拢掌心，感受着发丝柔软的触感。
他困住的，是一缕月光，更是一柄未曾开刃、却已隐现寒芒的妖异之刃。
而握柄，正悬于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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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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