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轮回

然而，命运的齿轮早已注定。如今，正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第四次轮回的伊始。

司律仙官手捧玉盘，步履沉缓地走到殿中，玉盘之上，两盏剔透的琉璃杯静置，杯中液体清澈无比，却散发着能冻结神魂的寒意——正是那能涤尽一切情愫记忆的忘情水。空气中弥漫的威压几乎凝成实质，令人窒息。

“红儿，食神，”王母的声音从高高的御座上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有一丝深藏于冰冷之下的、属于母亲的痛心，“尔等身为天庭表率，屡次触犯天规，私动凡心。前三次，念在尔等初犯，且已饮下忘情水，天庭网开一面。” 她的目光扫过下方跪着的两人，语气陡然转厉，字字如冰珠砸落，“然情丝屡断屡生，纠缠不休！此次，若再不断个干净，红儿，你这公主之位，万年修行，乃至前程仙途，皆将毁于一旦！食神，你亦将打入轮回，永世不得为仙！”

前程尽毁，仙途断绝。这八个字，比任何刀剑刑罚都更让人绝望。那是用他们最在意的一切——身为长公主的责任、万载苦修的成果、位列仙班的荣耀，作为最残酷的赌注。

红儿跪得笔直，那身象征尊贵的绯色宫装此刻却像沉重的枷锁。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玉盘上琉璃杯反射的冷光，刺得她眼睛生疼。眼前仿佛闪过前三次，他们是如何在此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饮下那杯液体，记忆被强行剥离的空白与剧痛，以及之后在天规夹缝中，那饮鸩止渴般、遥遥相望却不敢靠近的煎熬。

食神缓缓抬起头，他的目光依旧带着灶火般的温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红儿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平静。他看向她，那个他追寻了千百轮回的身影，唇角竟慢慢勾起一抹极浅、极温柔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和一种……清晰无比的诀别意味。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朝着那杯属于他的忘情水伸去。

“我喝。”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投入死寂湖面的石子，清晰地响彻大殿，“这一次，我来喝。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请陛下、娘娘，宽恕公主。”

他要用自己的彻底遗忘，换她一个看似光明、实则再无他存在的、孤寂永恒的未來。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也是最决绝的守护。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杯壁的刹那——

“不——！！”

一直强自镇定的红儿，像是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的堤坝，理智与数千年来恪守的规矩彻底崩断！她不再是那个端庄持重、循规蹈矩的大公主，而像一个护住生命中最后一丝光热的绝望女子，猛地扑过去，一把死死抓住了食神的手腕，力道之大，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皮肉！

“不许喝！我不许你喝！”她仰起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苍白如雪的面颊。她不再看御座上威严的母后，只是死死地、近乎贪婪地盯着食神，声音带着泣血的颤抖和从未有过的嘶喊，将千百年的压抑尽数倾泻：

“第一次，你说为了我的名声，我们忘了对方！”

“第二次，我说为了你的仙职，我们再忍一次！”

“第三次……我们甚至不敢看彼此的眼睛，以为忘了就能解脱……”

“可结果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无数岁月的痛苦与尖锐的质问，“结果是我们在无数个清冷的夜里，只能靠着回忆那一点点可怜的、模糊的温暖度日！结果是每一次仙宴上的目光交汇，都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结果是看到七妹在凡间，哪怕吃着粗茶淡饭，住着茅屋陋室，却能堂堂正正、毫无顾忌地牵着董永的手！而我们……我们连在无人处碰一下指尖，都要心惊胆战，背负着莫大的罪孽！！”

她猛地甩开食神的手，仿佛那杯水是世间最毒的诅咒。她转身面向王母，重重叩首，额心触及冰冷坚硬的凌霄殿地砖，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

“母后！女儿不要什么前程仙途了！不要这万年修行了！这清冷孤寂、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永生，这恪守规矩、压抑本心的体面，女儿过够了！真的过够了！！”

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是抛弃一切后的空洞，随即又被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和深切的渴望所取代：

“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像七妹那样，过有烟火气、有温度的生活！哪怕只有几十年！哪怕粗布麻衣，茅屋陋室，每日为生计奔波，只要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身边，能光明正大地为他做一顿饭，能在他疲惫时为他揉一揉肩……女儿心甘情愿，万死无悔！！”

食神怔怔地看着眼前彻底失控、抛弃了所有骄傲与枷锁的红儿，看着她只为那一个最简单的“在一起”而燃烧自己。他眼底那强行维持的平静终于彻底碎裂，巨大的痛楚与同样深埋了千百年的渴望如火山般喷涌而出。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卑微的跪姿，踉跄着上前，第一次，在诸天神佛的注视下，在森严天规的殿堂中，不顾一切地将那个颤抖的、哭泣的、真实得让他心碎的身影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

众仙震惊，一片哗然。成何体统！天庭何曾有过如此悖逆、如此“不堪”的景象！

“红儿……”他哽咽着，声音沙哑破碎，滚烫的泪水滴落在她的发间，“我也不想再忘了……不想再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不想了……”

瑶池的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唯有红儿压抑不住的啜泣与食神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如同擂鼓般，一下下敲击在每个仙官的心头。他们紧紧相拥的身影，在庄严肃穆、流光溢彩的凌霄殿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悖逆，却又如此……真实而炽热。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仙家仪态与伪装、纯粹源于灵魂本心的真实，灼热得几乎要烫伤在场所有旁观者的眼睛。

王母的面色依旧沉静如水，仿佛万古不化的寒冰，但她那捻着凤椅扶手上御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指节泛白。凤眸之中，深邃难辨，是痛心疾首？是雷霆之怒？或许……还有一丝极快闪过、被那不顾一切的炽烈情感所触动的、微不可查的涟漪？

司律仙官捧着那两杯无人再看的忘情水，进退维谷，只能僵在原地，将无助的目光投向至高无上的御座。

良久，久到那相拥的两人仿佛要化为雕塑，王母那恢弘而听不出丝毫喜怒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红儿，你可知，你方才所言，意味着什么？”

红儿从食神怀中微微挣脱，依旧跪在地上，却用力挺直了脊梁，尽管脸上泪痕狼藉，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如同被泪水洗过的星辰：“女儿知道。意味着放弃公主尊位，舍弃万年修为，甘受天规最严厉的制裁。女儿……无悔。”

“无悔？”王母重复了一遍，目光转向紧紧握着红儿手的食神，“食神，你亦无悔？宁愿被打入轮回，永世在凡尘苦海中挣扎？”

食神抬起头，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与恭顺，只有与红儿如出一辙的、破釜沉舟的决绝：“臣，无悔。能与公主相伴，哪怕只有一世，哪怕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亦胜过在天庭万年孤寂的、无望的守望。”

“好一个‘无悔’！”王母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无上的威严，震得殿内金柱嗡鸣，云雾翻涌，“尔等视天规如无物，将万年修行视为儿戏！若天庭众仙皆效仿尔等，动辄以情犯禁，这三界秩序，天道纲常，岂不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