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的京城,是被灯火浸透的琉璃世界。
朱雀大街上,鎏金宫灯悬在朱红廊檐下,暖黄光晕映得青石板路亮如镜面,卖糖画的老手艺人转着木盘,糖丝在夜风里凝出细闪的光,穿祆裙的姑娘们提着兔子灯跑过,银铃似的笑闹声混着商贩的吆喝,漫过整条长街。
简隋英斜倚在太子仪仗的玉辇边,指尖转着枚白玉扳指,眼尾微挑地扫过喧闹人群。他的贴身侍卫赵全福弓着腰,小声回话:“殿下,前面就是曲江池了,今年的灯船比往年多了三成,听说商户们特意请了江南的巧匠,扎了座‘蓬莱仙岛’灯台呢。”
简隋英“嗯”了一声,嗓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懒。他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嫡子,自小养在膝下,性子是出了名的张扬跳脱,偏生容貌又生得极好一一剑眉斜飞入鬓,眼瞳是透亮的琥珀色,笑时眼角会勾起三分狎昵,不笑时又自带一股皇家子弟的矜贵锐气。
这会儿他没穿繁复的太子朝服,只着了件石青色暗纹锦袍,领口松松系着,更显得肩宽腰窄,身姿挺拔,引得路过的闺阁女子频频偷望,又怯怯地低下头。
“没意思。”他把玩着扳指,视线掠过灯影里攒动的人头,语气里带了点少年人的不耐,“每年都是这些花样,父皇非说民间热闹,要我出来‘体察民情’,倒不如回东宫跟侍卫们比箭来得痛快。”
赵全福连忙陪笑:“殿下说笑了,这上元灯节可是一年仅一回,寻常百姓家盼着呢。您瞧那边的猜灯谜摊子,围了不少才子佳人,说不定能遇着些新鲜事。”
简隋英本想摆手,目光却被不远处一盏莲花灯引了过去。那盏灯悬在曲江池畔的柳树下,素白纱纸糊成的花瓣里点着烛火,风一吹,灯影在地上晃出柔缓的弧度,而灯影旁立着的人,比这盏灯更让人心头一动。
那人穿着件月白色的棉袍,料子看着不算华贵,领口和袖口却缝得齐整。他身量清瘦,站在几个锦衣少年中间,像是株被春风拂过的嫩柳,微微低着头,手里攥着盏小巧的菱角灯,指尖泛着薄红。旁边有人笑着推他肩膀,说了句什么,他才轻轻抬起头,露出一张过分干净的脸一一眉毛细软,眼尾微微下垂,鼻梁小巧挺直,嘴唇是淡粉色的,笑起来时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带着点腼腆的温顺。
不知是哪家的少年。简隋英下意识直起身子,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似的落在那人身上。他见惯了宫廷里的精致,也瞧过世家子弟的张扬,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一一明明看着性子怯懦,被同伴打趣时耳尖都红了,却还是耐心听着,偶尔点头时,眼神软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那是谁?”简隋英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赵全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眯眼辨认了片刻,回道:“瞧那方向,像是李太傅府上的人。李太傅几年前收养的小子,听说就叫…….李玉?许是带出来看灯的。”
李玉。
简隋英在心里默念这两个字,舌尖似乎都染上了点温软的意味。他看着那少年被同伴拉着往灯船走去,背影纤细却不单薄,月白色的衣摆扫过草地,像只受惊的白鸟,忍不住抬手摩挲了下扳指一一方才那一眼,少年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的阴影,笑时那枚浅浅的梨涡,竟像描进了他心里似的,让他这颗向来跳脱的心,莫名慢了半拍。
“回宫。”他忽然道。
赵全福愣了下:“不再逛逛了?那‘蓬莱仙岛’灯台还没看呢...…”
“不逛了。”简隋英转身踏上玉辇,掀起车帘的手微微发紧,“回东宫,我有要事。”
玉辇碾过青石板路,渐离了喧闹的长街。简隋英靠在软枕上,闭着眼,脑海里却反复映着方才那一幕一一月白棉袍,菱角灯,还有那双软得像春水的眼睛。他活了十九年,第一次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不是一时兴起的新鲜,是想把那抹温顺的白,妥帖地护在自己羽翼下的冲动。
天蒙蒙亮时,简隋英推开书房门,对守在外头的赵全福道:“备车,我要进宫见父皇。”
圣上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见简隋英顶着黑眼圈进来,不由好笑:“怎么?昨晚上元灯节玩疯了,今早倒来朕这儿讨赏?”
简隋英规规矩矩行了礼,却没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反而难得正经地开口:“儿臣不是来讨赏的,是来求父皇赐婚的。”
圣上愣了下,放下朱笔:“赐婚?你看上哪家姑娘了?是镇国公家的千金,还是吏部尚书的女儿?”
“都不是。”简隋英抬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亮得很,“儿臣想求父皇下旨,让李太傅府上的养子李玉,做我的太子妃。”
这话一出,不仅圣上惊了,连旁边侍墨的太监都差点打翻砚台。太子妃向来是女子,哪有求娶男子的道理?
圣上皱起眉:“隋英,你胡闹什么?李玉是男子,怎么能做太子妃?”
“儿臣没胡闹。”简隋英语气笃定,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点少年人的执拗,“儿臣昨晚见过他,认定了他。父皇常说,只要儿臣想要的,只要不伤国体,您都会依我。李玉性子温顺,儿臣想护着他,也想让他陪在身边,求父皇成全。”
他很少这样认真地求事,眼尾泛红,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恳切。圣上看着他,想起这孩子自小懂事,虽张扬却从不出格,如今难得有这般执拗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一一他宠这个儿子,几乎是有求必应,况且只是立个太子妃,虽不合常理,但太子将来是要做皇帝的,别说立个男妃,便是想立十个八个,只要不影响朝政,他也未必拦着。
“你当真想好了?”圣上问。
“想好了。”简隋英点头,眼神亮得像燃着的火,“儿臣此生,非他不可。”
圣上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笑了:“你啊.…….真是被朕惯坏了。”他拿起朱笔,看向侍立的太监,“拟旨吧一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太傅养子李玉,性温良,品端方,特将其指婚于皇太子简隋英为太子妃,择日入宫,钦此。”
太监提笔拟旨时,简隋英站在原地,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他仿佛已经看到李玉穿着新做的衣袍,怯生生地站在他面前,眼尾泛红,却还是温顺地叫他“殿下”。
而此刻的李府,李玉刚从外面回来。他昨晚跟着李府的公子们看灯,受了些风寒,正坐在窗边喝姜汤,鼻尖红红的,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动物。
忽然,院外传来喧闹声,管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脸色发白:“小……小少爷,宫里来人了!传、传圣旨呢!”
李玉手一抖,姜汤洒了些在袖口,他茫然地抬头:“圣旨?传我做什么?”
他跟着李太傅匆匆赶到前厅,只见传旨的公公捧着明黄的圣旨,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李太傅率众人跪下,听公公尖细的嗓音念出那道圣旨一一“……特将其指婚于皇太子简隋英为太子妃,择日入宫……”
“轰”的一声,李玉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太子妃?他是男子,怎么会被指婚给太子做太子妃?
他猛地抬头,看向传旨的公公,嘴唇颤抖着,想说“我不愿意”,可话到嘴边,却被李太傅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李太傅是文臣,哪敢抗旨?李家满门的性命,都系在这道圣旨上。
公公宣完旨,将圣旨递给李太傅,笑着道:“李大人,恭喜啊,小少爷能得太子殿下青眼,是天大的福气。”
李太傅勉强笑着接了圣旨,送走公公后,转身看向李玉,叹了口气:“玉儿,这是圣意,咱们……抗不得。”
李玉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想起昨晚灯会上的喧闹,想起自己攥着菱角灯时的安稳,眼泪忽然涌了上来。他不想入宫,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性子怯懦,怕见生人,更怕那位传闻中张扬桀骜的太子殿下。
可他看着李太傅疲惫的脸,看着满府下人惶恐的眼神,终究是把那句“我不愿意”咽了回去。他只是个养子,李家肯收留他,已是恩重如山,他没有资格任性。
眼泪掉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水渍。李玉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暖不了他冰凉的心。他不知道,那道看似荣耀的圣旨背后,是那个上元灯夜里,一场突如其来、却势在必得的心动。而他的人生,从这一刻起,注定要和那个张扬的太子,紧紧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