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雅间内，暖黄的灯光流淌，试图软化空气中无形的坚冰。
窗外是杭州城流动的夜景，与室内的凝滞形成鲜明对比。
座位无声地划分出阵营。丞磊以一贯的从容占据了张真源左侧，范丞丞下颌线微不可查地绷紧。
最终沉默地在张真源正对面落座，这个位置让他能将对方尽收眼底，却也正面对上丞磊。
李昀锐则安静地坐在了侧方，像一个审慎的缓冲地带。
点菜时，范丞丞垂着眼，声音有些发沉地报了张真源喜欢的菜，便不再多言。那份压抑的平静下，是汹涌的困惑和被排除在外的涩意。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次期待的见面会变成这样。
丞磊则微笑着接过，语气温和地补充了润喉的汤品，甚至体贴地询问李昀锐的偏好，将“周到”演绎到极致。
“录音辛苦，吃点温和的好。”他对着张真源说，眼神关切，仿佛之前楼上对视的那个眼神从未发生。
李昀锐连忙摆手，笑容依旧爽朗，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洞察的审慎。这桌下的暗流，他感受得清晰，尤其是对面范丞丞那几乎凝成实质的低气压。
张真源坐在中心，脊背习惯性地挺直，带着他固有的坚韧。他尝试挑起轻松话题，从杭州天气说到录音趣事，语气温润，试图弥合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然而他抛出的语句，往往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微小涟漪。
“今天的和声部分，小林哥想法很多，我们试了几种处理。”张真源看向李昀锐，试图将他拉入安全区。
李昀锐刚想接话，范丞丞却抬起眼，目光掠过他，最终落在虚空某处，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么。看来合作很……深入。”他避开了尖锐的词，但那停顿里的意味，让空气一滞。
张真源的心微微揪紧。他听出了范丞丞话里的那根刺，不是指向他，却因他而起。
他下意识想解释带李昀锐一起来的原因——他怕单独面对范丞丞时，那种因丞磊出现而产生的、尚未理清的尴尬和压力；
他怕万一范丞丞从丞磊那里听到了什么，自己无法招架那可能的质问；
他希望能有一个缓冲，让一切看起来自然寻常，仿佛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芥蒂。
归根到底，他在乎范丞丞的反应，在乎到有些不知所措，甚至开始迷茫，这种超出常规的在意，究竟源于什么？是友情，还是……那个在范丞丞家沙发上，被电话打断的、令他心慌意乱的夜晚所暗示的更多？
在乎可以称得上是喜欢吗？朋友之间的喜欢和恋人之间的喜欢……这两者之间的界限又到底在哪里？
头疼，烦躁，堆满了张真源的脑子，他荒谬的想，是不是现在冲上去强吻范丞丞一口，这一切就都有答案了，所有的所有是不是都会迎刃而解了？
就在张真源愣神之际，李昀锐开口了。他面上笑容不变，分寸得当：“深入谈不上，主要是学习。真源很耐心。”
李昀锐很巧妙地将焦点推回，既不居功，也避开了锋芒。
丞磊优雅地呷了口茶，适时接口，声音平和却总能搅动波澜：“互相启发是好事。真源性子好，愿意带人，和小林这样有悟性的合作，过程想必很愉快。”
他一句话，将两人的关系在范丞丞敏感的神经上又轻轻撩拨了一下。
范丞丞握着水杯的指节收紧，他扯了扯嘴角，没看丞磊，反而将目光转向李昀锐，带着一种审视：“小林对工作确实认真。”
这话像是肯定，却又带着探不真切的意味。
范丞丞没有证据，只有丞磊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和张真源带着李昀锐一同出现的事实，像迷雾般笼罩着他。
他厌恶这种被蒙在鼓里、只能靠猜测的感觉，更厌恶丞磊那副洞悉一切、高高在上的姿态。
张真源感受到那压抑的暗流，心口发紧。他看向范丞丞，眼神清澈而真挚，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希望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无奈与珍视。
当丞磊自然地用公筷为张真源布菜时，那过于熟稔的举动再次刺痛了范丞丞。他看着张真源低声道谢，看着丞磊脸上无懈可击的温和，一种混合着嫉妒和无力感的火焰在胸中闷烧。
范丞丞放下筷子，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他没有看张真源，他怕自己一旦对上那双眼睛，所有强装的冷静都会溃散。他再次将目光投向李昀锐，这次，里面带着更深的探究和一种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烦躁。
“小林，”范丞丞的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弦，“我有点好奇，你们今天录音……是不是挺顺利的？没遇到什么……特殊情况吧？”
他选了一个模糊的词“特殊情况”，试图在不暴露自己无知的情况下，撬开一个口子，窥见那被隐藏的“意外”究竟是什么。
张真源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意识到范丞丞可能真的不知详情，只是在猜测和不安。
他几乎是立刻开口，声音带着急切：“挺顺利的！就是……中间有个小插曲，小林哥不小心绊了一下，我扶他的时候也没站稳，差点摔了，挺尴尬的……”
张真源想用轻松的语气带过，将那个“意外”定义为无足轻重的插曲。
“范丞丞。”丞磊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带着一种无奈的叹息，打断了张真源试图轻描淡写的解释。
他蹙眉看向范丞丞，语气沉痛，“一些工作上的小意外，过去了就过去了。”
“真源都说了是意外，你这样反复追问，让小林怎么想？他也不是故意的。”
“你这样，让大家这顿饭还怎么吃？”
丞磊的最后一句话将自己完美塑造成维护和谐的角色，将范丞丞的试探定义为“反复追问”、“让大家难堪”。
他的每一句都像是在为张真源和李昀锐着想，实则字字句句都在坐实范丞丞的“小肚鸡肠”，并将他推向更孤立的位置。
李昀锐在心底叹了口气。丞磊的手段，他看得分明。
他看向范丞丞，目光坦诚，语气沉稳：“范老师，今天确实有个小意外，我挺不好意思的，也跟真源道过歉了。就是个意外，希望没造成什么误会。”
李昀锐再次澄清，态度不卑不亢，既承认了事实，也划清了界限。
范丞丞看着李昀锐的“坦荡”，看着丞磊的“道貌岸然”，再看向张真源那欲言又止、充满无力感的眼神……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疲惫感席卷了他。
他像个在迷雾中挥舞拳头的人，连对手是谁都看不清。他的坚持，他的不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合时宜。
突然范丞丞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他没有看任何人，尤其是避开了张真源那双让他心口发疼的眼睛。
“抱歉，”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耗尽所有力气的疲惫，“影响各位胃口了。”
说完，范丞丞决绝地转身，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光影里。
“丞丞哥！”
张真源几乎是立刻唤出了声，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他看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走掉的不仅是范丞丞，更像是抽走了房间里所有的温度和氧气。
解释。必须解释清楚。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张真源脑海中炸响。他不能让范丞丞就这样带着误会离开。
那个在范丞丞家沙发上、被意外打断的暧昧夜晚所带来的疲惫和无力感，仿佛又一次席卷而来。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只能眼睁睁看着距离拉远的滋味。
可是……现在追出去，当着丞磊哥和小林哥的面？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犹豫间，一股更强烈、更本能的情感冲破了所有权衡——他更在乎范丞丞，在乎到无法忍受对方带着对他的误解和失望离开。
张真源不再犹豫。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只手几乎同时伸向他。
丞磊的手更快一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按上了他的手腕。“真源，别急……”
那声音试图安抚，却更像是一种桎梏。
而另一侧，李昀锐几乎是下意识地也抬起了手，那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及深思的冲动，仿佛想要挽留，或者说……是某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驱使。
然而，看到丞磊已经抢先一步，他的手僵在半空一瞬，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些讪讪地、不着痕迹地放了下来，指尖蜷缩，默默收回身侧。
“丞磊哥，对不起了！”
张真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决，他甚至没有去看丞磊的表情，手腕猛地一旋，用一种近乎失礼的力道，干脆利落地挣脱了那只手的束缚。
他甚至没在意被带倒的水杯和洇湿的桌布，只仓促地留下一句：“我必须去跟他解释！”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徒留半开的包厢门在他身后晃动。
室内，瞬间陷入死寂。
丞磊缓缓收回手，指尖残留的触感带着一丝火辣辣的错觉。
他脸上那完美的温和面具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他先是下意识地看向那扇半开的、仿佛还残留着张真源决绝背影的雅间门，眼神深处掠过一丝被忤逆的冷意和计划彻底失控的阴郁。
旋即，他的目光锐利地转向对面的李昀锐，精准地捕捉到了对方那尚未完全收敛的姿态，以及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空茫。
“看来，”丞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像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李昀锐此刻未加掩饰的失态，“你和我也没什么不一样嘛。”
李昀锐像是被这句话刺伤，猛地回神。
他看向丞磊，对方脸上那抹近乎残忍的笑意，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心底那份尚未理清便似乎已失去立场言说的微妙悸动，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湖底。
李昀锐扯了扯嘴角，想回敬一个无所谓的笑，却最终只是沉默地低下头，避开了那道仿佛能看穿他所有狼狈的视线。
雅间内，只剩下两个各怀心思的男人，守着满桌狼藉和一份同样被遗弃的沉寂。
而门外的世界，已经与他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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