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安第一次看见祝晓余,是在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天台。
那天是立春,可城市没有春味,风像钝刀,把人的轮廓一点点削平。天台的门锁坏了,铁栅栏上贴着褪色的黄色警示:
“危险!请勿攀爬!”
祁念安把警示条往旁边拨了拨,抬脚就跨了过去。
她没打算寻死,她只是需要一个比病房更高的地方,好让胸口那股“随时会炸开”的钝痛找到出口。
结果出口先一步被人占领——
栏杆外沿,瘦高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赤脚踩在十厘米宽的水泥石阶,脚趾冻得通红,却还在一下一下晃膝盖,像在荡秋千。
她背对祁念安,马尾被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发梢沾着碎碎的霓虹——那是远处商场巨幕的广告灯,红蓝光斑落在她后颈,像给一具即将离场的灵魂打追光。
祁念安愣了半秒,第一反应不是“她要跳楼”,而是“她笑得真吵”。
女孩在哼歌,走调走到外婆桥,却偏要拉高音量,像故意把空气撕出一道口子。
祁念安听见自己心跳“咚”地一声沉底,随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像有人把鼓棒递给她,命令她敲出节奏。
她伸手,一把攥住对方外套下摆——布料冰凉,带着夜露与铁锈味。
“不是所有名字里带‘安’字的人,都能给人平安。”
声音不大,却刚好盖过风声。
女孩回头。
那是一张太明亮的脸,眉毛浓,鼻梁挺,唇角自带上扬插件;可瞳孔深处悬着两盏更晃眼的灯,灯芯噼啪作响,随时会炸成一场烟火。
她垂眼扫了下祁念安的手,再顺着那只骨节泛白的手腕,视线爬到祁念安脸上。
“那正好,”她说,“我名字里带‘余’,却什么也不想剩。”
祁念安眉心一跳。
——原来“吵”的不是笑,是生命力。
那种她丢失了很久、久到不敢认领的东西。
2
十分钟后,两人并肩坐在天台水箱阴影里。
祝晓余把膝盖抱在胸前,脚趾无意识抠着鞋底裂纹,像要把水泥地抠出个洞好藏进去。
“我没想跳。”她先开口,嗓子被风吹得沙哑,“我只是想‘测试’。”
“测试什么?”
“测试我有没有‘飞’的错觉。”
她耸肩,说得轻描淡写,尾音却带着颗粒感的颤。
祁念安听懂了——躁狂前驱期,世界会突然变成万花筒,重力失效,思维自带氮气加速,所有“不可能”都贴着“快来试试”标签。
她伸手探进外套口袋,摸出一小板铝箔药片,抠出两粒,递过去。
“碳酸锂?”祝晓余瞥了一眼,“我中午才吃 0.6,再补会中毒。”
“这是奥沙西泮。”祁念安声音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稳,“ wind 太大,你先让心跳降速。”
祝晓余没再推辞,就着她掌心把药片抿进嘴里,舌尖不小心扫过祁念安虎口,像猫试探温度。
祁念安蜷了蜷指根,把那点酥麻攥进拳头。
两人沉默。
风把远处高架的车流声搓成一条细长灯带,在耳膜里来回刮。
“你呢?”祝晓余侧头,“你来天台做什么?也测试?”
祁念安摇头,把下颌埋进高领毛衣领口,羊绒立刻吸走她呼出来的白雾。
“我只是想透口气。”
“抑郁?”
“嗯。”
“几度?”
“重度。”
“微笑型?”
“……嗯。”
祝晓余忽然伸手,指尖挑住祁念安嘴角,往两边拉出一个生硬弧度。
“果然,”她端详两秒,“笑得比哭还累。”
祁念安没躲,任由那只手在她脸上作乱。
“你别误会,”她轻声说,“我微笑不是礼貌,是肌肉记忆。”
祝晓余“哦”了一声,收回手,在裤缝上蹭了蹭,像要把指尖那一点冰凉蹭掉。
“你知道吗?”她忽然咧嘴,露出虎牙,“我刚好缺个‘记忆’,咱俩拼单?”
祁念安愣住。
——缺个记忆?
——还是缺个“被记住”?
她分不清,却清晰听见自己胸腔里某根弦“铮”地一声,被拨了一下。
3
夜渐深,楼层灯一盏盏熄灭。
值班护士终于发现天台锁被撬,冲上来时,只见两个女孩并排坐在水箱下,中间摆着一排彩色药板,像小孩子过家家。
“你们哪个病区的?”护士气喘吁吁。
祝晓余举手:“我,情感障碍 2 区,祝晓余,住院号 826。”
祁念安跟着报:“抑郁 3 区,祁念安,住院号 701。”
护士脸色铁青:“都给我回去!”
祝晓余歪头冲祁念安挤眼:“要一起吗?省得电梯跑两趟。”
祁念安没说话,却先一步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灰,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指骨修长,掌背淡青色血管在皮下画出一道微弱河流。
祝晓余盯着看了两秒,忽然笑了,把指尖放上去。
“走吧,”她说,“701,以后我记住了。”
祁念安垂眸,声音轻得像风擦过铁栏:“826,我也记住了。”
4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人。
轿厢灯闪两下,祝晓余伸手按住 3 楼与 2 楼,回头问:“你去哪层?”
祁念安按下“-1”——地下活动室。
“这么晚还去?”
“睡不着。”
“那一起。”祝晓余取消 2 楼,改按“-1”。
电梯下降,失重把胃往上提。
镜面墙映出两人并肩的影子,祁念安比祝晓余矮半个头,发尾扫在对方锁骨,像一场黑色雪。
祝晓余忽然开口:“你有幻想过死亡吗?”
祁念安盯着镜面,声音没有波澜:“每天。”
“哪种方式?”
“溺水。”
“原因?”
“安静,不留疤。”
祝晓余点头,像在超市挑选商品:“那我选跳楼。”
“原因?”
“快,不给反悔期。”
电梯“叮”一声,门开。
祝晓余先一步跨出去,又回头冲她伸手:“可今天我不想跳了,我想打乒乓球,你来吗?”
祁念安愣了半秒,抬手,与她掌心相贴。
“来。”
5
地下活动室亮着惨白日光灯。
球桌绿漆剥落,网袋用胶布缠了三圈。
祝晓余从器材柜翻出两只旧拍,一只柄裂了,一只胶皮起泡。
她抛给祁念安裂柄那只:“将就。”
祁念安掂了掂,找到平衡点,指腹摩挲过木刺,像确认伤口位置。
第一球,祝晓余发得又急又刁,白球带着呼啸直奔祁念安左额。
祁念安下意识侧身,拍面轻拨,球回得软绵,却在触网时突然加速,啪一声落在边线。
“好球!”祝晓余吹口哨,眼睛亮得吓人,“原来你会打?”
“不会。”祁念安如实答,“只是模仿。”
——抑郁面具的副作用:过目不忘的模仿能力,却独独丢失“自我”。
祝晓余舔了舔虎牙,笑得像发现新地图:“那再来。”
第二局,她刻意加快节奏,球像子弹连发。
祁念安被逼到远台,却每一次都能把球捞回来,角度越来越偏,落点越来越险。
比分从 0:3 一路咬到 10:10。
最后一球,祝晓余骤减力,小球飘飘忽忽过网,像挑衅。
祁念安预判失误,拍面扑空,球擦着她手腕落地,滚到墙角。
“我输了。”她喘了口气,胸口起伏。
祝晓余绕过球桌,弯腰捡起球,在掌心抛了抛,忽然伸手抓住祁念安腕骨,把那只白色小球塞进她蜷曲的指缝。
“给你。”
“?”
“纪念。”
“纪念什么?”
“纪念我第一次不想赢。”
祁念安垂眼,看那颗小球在掌心滚了一圈,停住。
塑料壳上有一道细小裂缝,像被指甲掐出的月牙。
她把球握进拳头,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
6
回病房走廊已是凌晨两点。
护士台换班,新来的实习生在填巡视单。
两人放轻脚步,却还是被抓包。
“住院卡。”
祝晓余递过去,顺便把祁念安的也代劳。
实习生对着电脑敲字,随口问:“你们哪个家属?”
祝晓余指了指祁念安,又指了指自己:“她是我——”
话到一半卡住,她歪头思考两秒,笑出一口白牙:“我是她今晚刚捡回来的世界观。”
实习生一脸懵。
祁念安接过话,声音平静:“她是我方法论。”
实习生:“……”
值班医生从办公室探出头:“701、826,再不睡就给你们加一针安定!”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转身,溜进安全通道。
门一关,黑暗像棉被罩下。
声控灯坏了两盏,只剩楼梯间绿色逃生指示,把祝晓余的轮廓勾上一层冷荧光。
她忽然伸手,按住祁念安肩,把人钉在墙角。
“喂,祁念安。”
“嗯?”
“明天我还能找你吗?”
“……”
“找你去图书馆、去康复花园、去偷食堂的酸奶,都行。”
黑暗放大了心跳,祁念安数着对方呼吸——一、二、三……
数到第七下,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把黑暗撕开一条缝:
“可以。”
祝晓余笑了,指尖下滑,落在祁念安腕侧,轻轻捏了捏。
“晚安,世界观。”
“晚安,方法论。”
7
次日清晨六点,病房广播放《致爱丽丝》。
祁念安睁眼,枕边多了一张便签:
【826】
“今天阳光打折,我替你囤了一桶,放在食堂窗口,记得领。——世界观】
便签背面粘着一颗乒乓球,裂缝被彩色胶带仔细缠好,像一道愈合的疤。
祁念安把便签按在胸口,仰面躺回枕头。
窗外,云层被晨光凿开一个洞,金线笔直落进来,恰好罩住那颗球。
她忽然弯唇,笑得极轻——
那是她入院以来,第一个不需要肌肉记忆、自然发生的弧度。
『未完待续』
字数:3164
2025.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