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1899

再见1899

收到父母遗留的AI助手传来的最后讯息， 我才知道他们生前早已预见到人类将陷入永恒虚拟幸福的麻醉， 于是故意在任务中主动选择牺牲， 只为让社会重新记起痛苦与死亡的警示意义； 而我如今必须重复他们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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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敲打着窗棂，是这座城市恒久不变的背景音，黏稠、冰冷，像永远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渗入年久失修的窗框木头里。梁落凝缩在房间最深的角落，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霓虹闪烁的夜，只有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过分苍白的脸。墙上，一张陈旧的全家福被这微光隐约照亮，相片里父母的笑容模糊在阴影中，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她指尖在键盘上飞快掠过，代码行如瀑布般垂落，又在瞬息间被新的指令覆盖。她在破解一道军方防火墙，屏幕一角，一个极小的心率监测数值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二十三岁，她以无数个化名和虚拟身份活在地下信息洪流里，像一尾冰冷的鱼，穿梭在数据深渊。父母牺牲那年她十三岁，紧接着是爷爷奶奶用苍老身躯护着她逃出生天的那场血色夜晚，之后的一切，活着，仅仅是因为还没死。

腕上的廉价传感器突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雨声吞没的滴音。不是警报，是一个她几乎以为早已随童年一同腐烂的特定频率信号——来自“启明”，她父母留下的那个笨重、过时的AI助手基座，它沉默地待在角落积灰，已经快十年了。

心脏突兀地撞了一下胸腔，很重，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陌生感。她动作停顿了一瞬，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鬼使神差，她切断了正在进行的复杂攻防，起身。光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没有声音。她走到房间角落，掀开蒙着“启明”的那块布，灰尘在幽蓝的光里簌簌飞舞。它看起来更像一块黑色的金属砖块，接口早已与现今的系统不兼容。

她沉默地看着它，几分钟，或者更久。雨声持续。

最终，她返回工作台，翻找出几根老旧的转接线，笨拙地接驳。系统识别困难，报错信号不断闪烁。她咬着下唇，瞳孔里倒映着飞快滚动的破解进度条，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偏执驱动着她，忽略了一切逻辑——这东西早该报废了。

接入成功的提示音响起，低沉喑哑。

屏幕骤然一黑，随即，一片熟悉的星域图缓缓浮现，背景是深邃的宇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经过严重损毁的电子合成，断断续续，却带着她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温和与冷静。

“小凝……如果你听到这段记录……时间……应该已经不多了……”

是母亲的声音。隔着十年的光阴，穿过虚拟与真实的壁垒，狠狠撞入她的耳膜。梁落凝的脊背瞬间绷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掐进了掌心。

“……我们……看到了‘永恒欣乐’的最终报告……它不是未来，是裹着糖衣的……文明毒药……”父亲的声音接入，更显破碎，夹杂着电流的嘶嘶杂音，“集体无意识……上传，消除所有痛苦、悲伤、失去……也同时消除了……爱、抗争、思考……和真实。”

星域图变幻，呈现出无比详实的数据流和模拟推演。人类沉溺于虚拟极乐，现实躯体在营养液中萎缩，社会结构彻底停滞，创新枯竭，情感沦为可调节的参数。一个温柔、完美、静止的坟墓。

“必须……要有一个足够巨大的……‘痛苦’事件，”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决绝的颤音，“足以刺穿那层温暖的麻醉，让所有人……哪怕一瞬间……惊醒。”

“我们的任务……‘萤火虫计划’……本有67.4%的成功撤离几率……”父亲接话，冷静得像在分析别人的数据，“但我们计算过……如果‘意外’牺牲……尤其是……死于对‘欣乐’系统提出质疑后的‘意外’……引发的关注和震动……效能指数……将扩大……11.8倍。”

屏幕上的数据疯狂滚动，最终定格在一个高耸的、触目惊心的概率峰值上。

“……所以我们选择了……那11.8%。”母亲的声音轻了下去，仿佛一声叹息，“让你孤单……是我们……唯一……无法计算的……代价。”

记录还在继续，详细阐述着他们的推演与布局，甚至包括如何引导外界将他们的死亡解读为一场悲壮的意外，以最大化冲击效应。那些冷静到残酷的逻辑，那些缜密到无情的计划，每一个字节都在撕扯梁落凝的神经。

她坐着，一动不动，像被冻结在时间里。爷爷奶奶扑向她挡住能量光束时灼热刺目的光，邻居们窃窃私语中“殉职”、“英雄”的字眼，她独自蜷缩在空荡老屋里无法呼吸的日夜，十七岁时撕掉录取通知书的决绝……所有积压了十年的冰冷、孤寂、不解、愤怒，在此刻被这迟来的真相彻底引爆。

不是意外。

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赴死。

为了唤醒那些沉溺在虚假幸福里的陌生人。

她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流不出一滴眼泪。眼睛干涩得发痛。

父母的影像在屏幕上最终消散，只留下一行清晰的坐标，和一个倒计时——距离“永恒欣乐”全球强制启动，还剩71小时。以及最后一句父亲的话，信号在此处彻底湮灭：“……火种……已传递……”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很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渐渐歇了，天际透出一种不祥的灰白。

她慢慢直起身，脸上所有剧烈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极致的、虚无的平静。她拔掉那些老旧的线，“启明”基座最后闪烁了一下，彻底黯淡下去，变回一块真正的废铁。

她走到墙边，凝视着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父母年轻、明亮，眼中是对未来毫无阴霾的信任。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他们的笑容。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东西。

简单的行李，必要的装备。动作机械却高效。

锁上门的那一刻，她停顿了一下，对着空无一人的、破败的旧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融化在黎明前最沉的黑暗里。

“再见，1899。”

门轻轻合拢。走廊尽头，窗户外，城市依旧在电子麻醉的温床上酣睡，而对某些人而言，童年早在那一刻便已彻底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