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按礼制是归宁之期。
祁佑薇一早便起身,由春晓和秋雯伺候着仔细梳妆。她选了一身端庄不失喜庆的绯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既符合王妃身份,又不会过于张扬。镜中的女子云鬓花颜,气色尚可,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审慎。
临行前,周嬷嬷前来回话,语气一如既往的恭敬刻板:“王妃,车驾已备妥。王爷卯时便已入宫,临行前吩咐,若宫中议事结束得早,会前往侯府与王妃汇合。若不得空,亦请王妃代向侯爷致意。”
“有劳嬷嬷打点。”祁佑薇微微颔首,面色平静无波。对于林衍能否同行,她本就没抱太大期望。那个男人如同精密运转的战争机器,一切以军政要务为先,私人情感乃至世俗礼法,似乎都要为之让路。
马车平稳地驶向永宁侯府。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既熟悉又仿佛隔了一层什么的街景,祁佑薇的心情复杂难言。不过短短三日,她却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心境已然不同。
侯府门前,父亲祁啸早已领着阖府仆役翘首以待。见到安南王府那标志性的青幔马车以及前后护卫的精悍骑兵,祁啸快步上前,脸上带着热切的笑容,然而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却锐利地扫过车队,当发现只有女儿一人的车驾时,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阴霾与担忧。
“臣,永宁侯祁啸,恭迎王妃娘娘。”祁啸依礼躬身,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紧绷。身后仆役齐刷刷跪倒一片。
祁佑薇搭着春晓的手下车,见到父亲明显清减了些许的面容和眼底的忧色,鼻尖微微一酸,但她迅速压下情绪,上前一步虚扶起父亲,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王妃威仪:“父亲快快请起,在家中不必如此多礼。折煞女儿了。”
她举止得体,笑容恰到好处,既全了礼数,又顾全了父女亲情。祁啸就着她的手起身,仔细端详女儿的神色,见她虽眉宇间添了几分沉静持重,但气韵平和,眼神清亮,并无受了委屈的愁苦之态,心下稍安,却仍不敢完全放心。
一行人簇拥着进入府内厅堂。祁佑薇将备好的各色礼物依序送上,与继母、兄嫂等人寒暄了几句,言行举止从容大气,滴水不漏,已然是十足的王妃风范,再不见未嫁时的娇憨任性。
祁啸在一旁看着,既感欣慰,又觉心酸复杂。
午膳时分,林衍果然未能前来。前来回话的是林衍的亲卫统领秦斩,他身披冷甲,腰佩长刀,即使刻意收敛,那股战场带来的煞气依旧让侯府众人有些屏息。
“末将秦斩,奉王爷之命前来回话。陛下留王爷与诸位大人商议西北军饷及南境布防事宜,王爷实在无法脱身,特命末将送上薄礼,并向侯爷致歉,望侯爷海涵。”秦斩声音铿锵,行礼如仪,带来的“薄礼”却是整整两车极品貂皮、野山参和御赐贡酒,价值不菲。
祁啸自然是连声道“王爷国务繁忙,正事要紧”,热情地招待秦斩用茶。秦斩却以军务在身为由,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安南王府的行事风格,由此可见一斑。
午膳气氛看似热络,实则暗藏微妙。祁佑薇能感觉到某些族人探究、羡慕甚至嫉妒的目光。她从容应对,心思却已不在此处。
膳后,祁啸便寻了个借口,将祁佑薇唤至书房。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祁啸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凝重。他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急切问道:“薇儿,此处再无外人,你老实告诉为父,这三日在王府,究竟如何?安南王他……待你可好?为何新婚次日便独守空房,今日归宁也不见踪影?”
这才是父亲真正担心的事情。世俗的体面之下,女儿真实的处境才是他最关切的。
祁佑薇看着父亲眼角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心中暖流与酸楚交织。她放缓了声音,语气平和却肯定:“爹爹放心,女儿真的无事。王爷他……性情冷峻,不喜多言,于女色上似乎也极为冷淡。但他予女儿应有的尊重,入府当日便将中馈之权交付,王府上下无人敢怠慢。女儿觉得……如此相敬如宾,反倒清净自在。”
她略去了夜探私宅、书信往来等细节,只勾勒出一个忙于政务、对后宅无意、但行事磊落(至少表面如此)的夫君形象。这并非全是谎言,至少目前看来是如此。
“相敬如宾……清净自在……”祁啸重复着这两个词,眉头紧锁,长长叹了口气,“也罢。安南王非常人,或许本就不是沉溺儿女情长之辈。你能如此想,为父……稍感安慰。只是,”他话锋一转,神色愈发严峻,“如今朝堂局势波谲云诡,陛下对安南王猜忌日深,为父只怕这‘清净’日子,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祁佑薇心神一凛:“爹爹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祁啸走到窗边,警惕地看了看外面,才回身低声道:“陛下近来愈发宠信以司礼监刘瑾为首的一干阉党,沉迷丹道,追求长生,朝政荒废。安南王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早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近日,陛下似有意以国库空虚、需节俭用度为由,削减南境军饷,甚至想抽调部分南境精锐入京‘拱卫圣驾’,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削弱安南王的兵权!”
果然!祁佑薇的心猛地一沉。前世关于这个时期的模糊记忆碎片开始涌现。皇帝确实在这个冬天前后,开始了一系列自毁长城的昏聩操作,削减边军军饷、抽调精锐、大兴土木修建道观……最终导致边防松弛,民怨沸腾,也为后来林衍的……埋下了伏笔。
而她的父亲,似乎就是因为在此事上直言强谏,触怒龙颜,才……
不能再让父亲重蹈覆辙!
祁佑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她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父亲,目光清澈而坚定:“爹爹,陛下此举,无疑是自毁长城。南境安危关乎国本,军饷岂能轻易削减?精锐岂能随意调动?但如今陛下听信谗言,正在气头上,若直言强谏,恐怕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引火烧身。”
祁啸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他面露忧愤:“为父岂能不知?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陛下行此昏聩之事,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毁了帝国屏障?”
“自然不能。”祁佑薇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光芒,“或许……可以换个方式。女儿听闻,陛下近日欲在皇城西北修建一座新的‘乾元观’,以供修行炼丹之用,所需银钱甚巨,且征发了大量民夫,甚至耽误了京畿地区的冬修水利?”
祁啸一怔,点了点头:“确有此事。刘瑾那阉贼以此讨好陛下,工部、户部那些人也是趋炎附势……”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看向女儿,“薇儿,你的意思是?”
“爹爹,”祁佑薇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修建道观,乃是陛下私心,耗费巨大,已引发民怨。而削减军饷、调动精锐,则是动摇国本之大事,孰轻孰重,明眼人皆知。爹爹或许可以联络几位信得过的、同样忧心国事的御史言官或部院大臣,不必直接反对削减军饷,而是将矛头指向修建道观劳民伤财、耽误农时水利之事。若能暂缓或停止修建道观,省下的银钱或可缓解国库压力,削减军饷之事或许便能暂缓。即便不能,也能让陛下和朝臣看清,何为当务之急,何为荒唐之举。如此,既尽了臣子劝谏之责,又不至于正面触怒龙颜。”
她这番话,并非空穴来风。前世记忆虽模糊,但她依稀记得,后来似乎正是因为修建道观引发的民怨太大,皇帝才暂时收敛了一些,削减军饷的计划好像也因此拖延了许久。
祁啸听完,眼中猛地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一般!
这个法子,堪称老辣!避其锋芒,攻其必救,围魏救赵!这绝不是一个深闺女子能想出的策略!薇儿她……何时有了这等见识和谋略?
是因为嫁入安南王府后,耳濡目染?还是……她本就聪慧异常,只是从前被情爱蒙蔽了心智?
无论原因如何,祁啸此刻心中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好!好一个‘围魏救赵’!”祁啸抚掌低喝,眼中忧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锐利和斗志,“薇儿,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为父知道该如何做了!”
他激动地在书房内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看着女儿,眼神复杂无比:“薇儿,安南王府……果然非同一般。你……长大了。”他似乎将女儿的变化,归功于王府环境的熏陶。
祁佑薇微微一笑,并不解释,只是轻声道:“女儿只是希望父亲平安,希望边境安稳。爹爹行事,还需万分小心,刘瑾等人必然不会坐视。”
“为父明白。”祁啸重重地点点头,看向女儿的目光充满了新的审视和倚重,“你在王府,也要多加小心。安南王处境微妙,你既已是王妃,便与他休戚与共。若有任何异动,定要设法告知为父。”
“女儿谨记。”祁佑薇郑重应下。
父女俩又低声商议了一些细节和需要注意的人员,直到外面传来脚步声,才停止了谈话。
归宁的时辰将至,祁佑薇该回王府了。
离开书房时,祁佑薇的心情比来时沉重,却也更加坚定。她成功地提醒了父亲,或许能改变前世的悲剧。同时,她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即将来临的风暴。
安南王府这艘大船,已经驶入了惊涛骇浪之中。而她,别无选择,只能与它同舟共济。
回王府的马车上,祁佑薇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朝堂的风波只是开始,她必须尽快在王府内部站稳脚跟,并密切关注柳思铭那边的动静。
风暴将至,她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