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把摩托车停在“老地方”台球厅门口时,裤脚还在往下滴水。雨已经下了三天,像是要把整座城市泡透。他扯了扯领口,试图遮住锁骨处新添的淤青——那是昨天跟赵老板的人“谈”的时候留下的,此刻被雨水泡得泛着青紫,像朵丑陋的花。
“林哥,里面等你呢。”门口抽烟的黄毛瞥了他一眼,嘴角撇出点嘲讽的笑,“赵哥说,今天再凑不齐数,就不是卸条胳膊那么简单了。”
林砚没理他,推开厚重的玻璃门。烟味、汗味和劣质香水味混在一起,像团黏糊糊的网,糊得人喘不过气。赵老板坐在最里面的卡座,手指在台球桌上敲着,白球被震得轻轻晃动。
“来了?”赵老板抬眼,金链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了闪,“钱呢?”
林砚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拉链拉开,露出里面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是他那块戴了五年的手表,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表你先拿着,市价至少能抵一万五。剩下的,我打欠条,按月还。”
赵老板拿起手表掂了掂,突然笑了,把表扔回包里:“林砚啊林砚,你当我是收破烂的?这破表能值几个钱?”他挥了挥手,旁边两个壮汉站起来,“还是说,你想尝尝断根手指的滋味?”
林砚的手攥紧了包带,指节泛白。左膝的旧伤在阴雨天里像被针扎,每站一秒都钻心地疼。“再给我一周,”他声音发紧,“下周比赛赢了奖金,加上我去工地搬砖的钱,一定能凑齐。”
“比赛?”赵老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就你这瘸腿样,还想打比赛?”他突然起身,一脚踹在林砚的左膝上。
剧痛瞬间窜遍全身,林砚踉跄着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咬着牙没吭声,只是抬头盯着赵老板,眼里像燃着点火星。
“行,我给你一周。”赵老板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脸,“但要是输了,或者跑了——”他指了指墙角的消防斧,“那玩意儿,可不长眼。”
林砚从台球厅出来时,雨更大了。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左膝已经麻得没了知觉。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张磊发来的短信:【苏晚把她的小提琴卖了,凑了两万,还差一万五。】
林砚盯着那条短信,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想起苏晚的小提琴,那是她十岁生日时,母亲留给他的遗物。去年学校艺术节,她穿着白裙子拉《卡农》,阳光落在琴弓上,像撒了层碎金。当时他坐在台下,心里偷偷想,这把琴配她,真好。
他往医院走,路过一家琴行,橱窗里摆着把崭新的小提琴,琴身亮得能照见人影。价格牌上的数字刺得他眼睛疼。
病房里,苏晚正给小马削苹果,手指上缠着纱布——是早上卖琴时,被琴盒夹的。见林砚进来,她手一抖,苹果滚到地上,沾了圈灰。“你去哪了?膝盖怎么回事?”
林砚没回答,只是把帆布包递给张磊:“把这个给小马交医药费。”包里是他刚从工地预支的工资,还有向队友借的零散钞票,凑起来正好一万五。
张磊打开包,突然愣住了:“你的手表呢?”
林砚避开苏晚的目光,走到窗边:“卖了。”
“你疯了!”苏晚突然站起来,声音发颤,“那是叔叔留——”
“没什么比小马的腿重要。”林砚打断她,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下周比赛,我上场。”
“不行!”苏晚的眼泪涌了出来,“你的膝盖根本撑不住!医生说再剧烈运动,可能就彻底站不起来了!”
“那也得打。”林砚看着窗外的雨,语气平静得可怕,“这是唯一能快速凑钱的办法。”
小马躺在床上,突然开口:“林哥,我不治了,这比赛咱不打了。”
“闭嘴!”林砚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忘了我们在训练馆墙上写的字了?‘全国赛见’,你想当孬种?”
小马的眼泪掉了下来:“可我不想你为了我毁了自己……”
“哪那么多废话。”林砚转身往外走,“张磊,帮我把训练服拿来,今晚开始加练。”
苏晚追了出去,在走廊拉住他的胳膊。她的手很凉,带着琴盒留下的划痕。“林砚,求你了,别这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钱我再想办法,我去跟老师借,去跟同学借,总能凑齐的……”
林砚掰开她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苏晚,”他看着她,眼里的火星灭了,只剩下片灰烬,“有些事,总得有人扛。”
训练馆的灯亮到后半夜。林砚在球场上折返跑,左膝每落地一次,就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碎了。张磊坐在场边,手里拿着冰袋,叹了口气:“休息会儿吧,已经摔了八次了。”
林砚没停,汗水混着雨水从下巴滴落,砸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他起跳,投篮,动作因为疼痛变得变形,球砸在篮筐上,弹了回来,砸在他的背上。
“你看,你连球都投不准了。”苏晚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拿着件外套,站在门口,“这样硬撑,比赛怎么赢?”
林砚弯腰捡球,左膝一软,又跪倒在地。他抬头看她,雨水从头发上滴进眼里,涩得发疼。“不赢,小马怎么办?”他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以为我想这样?”
苏晚突然跑过来,把外套披在他身上,然后蹲下来,用冰袋敷他的膝盖。她的动作很轻,指尖碰到他淤青的地方,微微发颤。“我去求赵老板,”她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狠劲,“大不了……我去给他当保姆,洗碗拖地,总能抵债的。”
林砚猛地抓住她的手:“不准去!”他的声音很响,震得屋顶的灯都晃了晃,“苏晚,你记住,谁都不能用自己的一辈子去填这个坑,包括我。”
那天晚上,林砚在训练馆睡的。他躺在地板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左膝的疼一阵阵袭来,像潮水。手机屏幕亮了,是苏晚发来的短信:【琴行老板说,我的琴保养得好,他愿意先付一半的钱,剩下的分期给。钱够了,别加练了。】
林砚盯着那条短信,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终于回复:【好。】
第二天一早,张磊火急火燎地跑来训练馆,手里拿着张报纸。“苏晚她……”他声音都在抖,“她昨天去给赵老板的女儿当家教,晚上回来时被车撞了,现在在抢救。”
林砚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有根弦断了。他踉跄着往外跑,左膝的疼突然消失了,只剩下麻木。医院的抢救室门口,红灯亮得刺眼。赵老板站在走廊里,一脸不耐烦:“我都说了让她别往马路中间跑,非要抢那辆闯红灯的电动车,怪谁?”
林砚没理他,只是盯着那扇门。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病人失血过多,保住了命,但右腿……可能以后站不起来了。”
林砚的世界突然安静了,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他慢慢蹲下来,抱住头,喉咙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呜咽。左膝的疼在这一刻疯狂地反扑回来,可他感觉不到了,心里有个地方,比膝盖疼一万倍,像被生生剜掉了一块。
小马拄着拐杖从病房里出来,看到这一幕,突然哭着跪了下去:“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林砚没抬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地上——是那颗苏晚折的星星,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捏得变了形,硬邦邦的,像块碎掉的糖。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首永远停不下来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