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遥发出那两条私信后，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飞快地将手机塞回抽屉夹层，仿佛那是个烫手的山芋，然后猛地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头。
黑暗笼罩下来，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和一个陌生人开始了私下的对话？这完全超出了她谨慎小心的行事准则。万一对方是坏人呢？万一这只是某种陷阱？万一……被母亲发现？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让她几乎窒息。她后悔了，强烈的后悔。那种冲动之下的回应，此刻显得如此鲁莽和不计后果。
可是……心底又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抗：那个“栖尘”，她的绝望那么真实，那句“水底很冷”的共鸣，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麻木已久的神经。
“但好像……没那么冷了。”——她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一句苍白无力、甚至带有自我欺骗性质的安慰？
她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大脑乱糟糟的，直到凌晨的寒意和最终的疲惫将她拖入浅眠。
第二天一整天，顾星遥都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课堂上老师讲的内容左耳进右耳出，做练习时频频出错。母亲检查她作业时皱起的眉头让她心惊胆战，生怕被看出什么端倪。
她不敢再去碰手机，甚至刻意回避去想论坛和那个叫做“栖尘”的人。她试图用加倍的努力学习来填补那份突如其来的慌乱和……隐约的期待？
期待？她怎么敢有期待？
然而，那份微弱的连接感，像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荡开的涟漪虽然细微，却持续不断地扰动着她平静无波——或者说死气沉沉——的心湖。
又是一天凌晨三点。
生物钟准时唤醒了顾星遥。这一次，醒来后的第一感觉不再是习惯性的空洞，而是夹杂着紧张和一丝……迫不及待？
她屏住呼吸，像执行秘密任务的特工一样，取出手机。指尖因为莫名的紧张而有些冰凉。
解锁，点开论坛APP，私信界面。
没有新的消息。
那一瞬间，失落像小小的冰锥，轻轻刺了她一下。果然……只是一次短暂的、无意义的交错。对方大概早就忘了，或者觉得她无趣，或者根本就是个随口一说的过客。
她松了口气，同时又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
就在她准备关掉APP，继续她一成不变的灰色凌晨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了新消息的提示光。
来自——“栖尘”。
发送时间显示是几分钟前。
内容是一段旋律链接，附着一行字：
「睡不着。听到这个。像水底的声音。」
顾星遥的心跳再次失控。她做贼似的戴上耳机，才小心翼翼地点开链接。
一段空灵、舒缓又带着一丝寂寥的纯音乐流淌出来。没有歌词，只有钢琴和某种类似水滴和深海回音的电子音效，编织出一种静谧而孤独的氛围。确实……很像沉在水底听到的声音，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只有自己的心跳和水流声。
音乐很美，一种哀伤的美。
她听完一遍，又忍不住听了一遍。
然后，她极其谨慎地回复：
「听了。很安静。像晚上的海。」
她没说自己是否喜欢，只是描述感受，一种不带评判的、安全的描述。
这次，柳栖尘回复得很快：
「你喜欢海？」
顾星遥抿了抿唇。这是个试探。她犹豫着，最终选择透露一点点真实的、无关痛痒的信息：
「没见过真正的海。只在书上和视频里看过。觉得……很大，很自由。」
发出后，她又觉得不安，补充道：
「可能只是想象。」
屏幕那头，蜷缩在昏暗房间里的柳栖尘看着这条回复，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没见过海……却觉得它自由。一种被困住的、对遥远的向往，几乎扑面而来。
她想起自己窗外那片真实的、常常灰蒙蒙的太平洋。自由吗？有时候只觉得它无边无际，无处可逃。
她打字：
「我窗户外就是海。经常下雨，看不清。有时候觉得它像个巨大的灰色监狱。」
她分享了一点点自己的现实，用一种负面但真实的方式。这是一种默契的交换，也是一种进一步的试探：看，我的世界也不美好，你呢？
顾星遥看着“灰色监狱”四个字，心脏微微缩紧。对方似乎也生活在某种束缚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房间那扇挂着“努力学习”牌子的门。
她回道：
「监狱也有很多种。」
这次，柳栖尘发来了一个很短的笑声符号，像是嗤笑，又像是无奈的认同。
「也是。你那种……是什么样？」
问题变得更加具体，更加深入了。
顾星遥紧张地攥紧了手机。她不能透露太多真实信息。她斟酌着，用极其隐晦的方式表达：
「很安静。墙壁很厚。规则……很多。」
柳栖尘立刻理解了这种隐喻。一种高度控制的、压抑的环境。和她那种被忽视的、冰冷的“豪华监狱”不同，但本质似乎相通。
「我这里规则不多，但很空。」她回复，「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腐烂的声音。」
对话逐渐变得危险，触及更深的负面情绪。但又因为披着隐喻和共同感受的外衣，而显得不那么直接，给了双方安全感。
她们就这样，像两只极度警惕的蜗牛，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触碰一下，又迅速缩回，再慢慢尝试下一次触碰。
她们聊音乐。顾星遥分享了一首她偷偷听的、节奏轻快但被母亲称为“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柳栖尘则表示更喜欢后摇和暗潮，那种能容纳所有情绪而无须解释的音乐。
她们聊对某些事情的看法。比如学校里虚伪的集体活动，比如大人世界里心照不宣的规则。发现彼此都有着超越年龄的、看透一切的清醒和随之而来的疲惫与疏离。
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打磨，隐藏起绝大部分真实信息，只流露出一丝丝情绪和态度，像在玩一场高级的猜谜游戏。她们通过对方的用词、语气、偶尔的停顿，来拼凑对方模糊的轮廓。
顾星遥得知柳栖尘似乎在国外，有时差。柳栖尘感觉到顾星遥生活在极度严格的控制下，时间碎片化且不自由。
她们没有问名字，没有问年龄，没有问具体位置。这是一种无言的默契，保护着自己，也保护着这段脆弱又奇异的连接。
天色渐亮，顾星遥不得不结束对话。
「我得走了。」
柳栖尘似乎也习惯了这种突然的中断。
「嗯。保重。别沉下去。」
「你也是。」
对话再次中止。
顾星遥删掉记录，藏好手机，躺回床上。心脏依然在轻微地加速跳动，但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混合了一种陌生的、微弱的兴奋感。
她回想刚才的对话，那些关于海、音乐、监狱的隐喻交流。这像是她枯燥生命中的一次秘密冒险，一次精神上的越狱。
虽然她们依旧对彼此一无所知（表面上），但那些试探性的涟漪，已经轻轻荡开，触碰到了彼此孤独的核心。
在这个寂静的凌晨，两颗星星之间的微弱光芒，虽然依旧闪烁不定，却似乎比昨夜更清晰了一些。
她们都知道，这连接脆弱得不堪一击，但谁也没有主动掐断它。
仿佛在无边的黑夜和海水中，这试探性的涟漪，是唯一能感知到的、对方存在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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