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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独白

尘隙里的星芒

那次意外的、深刻的共鸣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悄然转变。凌晨三点的对话不再是谨慎的试探和无关痛痒的分享,而是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安心。

她们都知道对方藏着沉重的故事,都明白彼此活在某种无形的枷锁之中。这种认知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垫在了她们脆弱连接的下方,让它变得稍微稳固了一些。

然而,深入骨髓的警惕并非一朝一夕可以消除。她们依旧避免直接询问对方的真实信息,依旧用着“遥”和“栖尘”这样带有距离感的称呼。但话语间,开始允许更多真实的碎片掉落。

又是一个被习题和压抑填满的白昼。

对顾星遥而言,今天格外难熬。母亲不知从哪位“热心”家长那里得知,隔壁班有学生参加了某个含金量极高的线上奥数夏令营,据说对顶尖大学自主招生极有帮助。于是,整个晚上,顾星遥被迫在完成日常课业之外,额外研究这个夏令营的申请流程和往年试题。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星遥。”母亲坐在她旁边,监督着她的一举一动,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更不能输在信息差上。你看人家王阿姨的女儿,就是因为抓住了这种机会……”

顾星遥盯着屏幕上复杂的数学题,感觉那些符号像扭曲的爬虫,在她早已疲惫不堪的大脑里钻营。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胃里也因过度焦虑而隐隐不适。她感觉自己像一台被超频使用的电脑,散热风扇疯狂嘶鸣,内核却即将烧毁。

她不敢抱怨,不敢表现出任何不耐烦。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笔,指节泛白,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题目上,将心底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窒息感强行压下去。

凌晨三点。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醒来,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

手机屏幕亮起,柳栖尘的消息已经在那里。

「今天画室老师说我色彩运用‘过于灰暗,缺乏生命力’。我差点把调色盘扣在他脸上。」

后面跟了一个极度暴躁的表情符号。

若是以前,顾星遥可能会回复一句“别在意”或者“艺术是主观的”。但今天,她看着那条消息,白天的委屈和压抑找到了一个出口。

她手指微颤,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快地打字:

「我妈妈今天又给我加了一套奥数题。说别人家的孩子参加了什么夏令营。我觉得我像一头被不断抽打转圈的驴,眼前吊着的胡萝卜叫‘前途’,但我只感到晕眩和想吐。」

发送出去后,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恐慌,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解脱感。仿佛终于能把压在胸口的石头稍微挪开一点,喘一口气。

柳栖尘回复得很快,带着一种找到战友般的愤懑:

「‘别人家的孩子’!真是全球统一的噩梦物种!」

然后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冷峭:「但他们永远不明白,驴累死了,胡萝卜也就没意义了。或者,他们根本不在乎驴会不会累死,只在乎能不能吃到胡萝卜。」

这个尖锐而精准的比喻,让顾星遥鼻尖一酸。

「是的。他们不在乎。」她打下这行字,感觉心脏都被攥紧了。

沉默了几秒,柳栖尘发来问句:

「你不能……拒绝吗?就说做不到。」

顾星遥看着这个问题,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可能生活在一种相对“宽松”的环境里,至少还有表达“不想做”的权利。

「不能。」她回复,试图解释那种无形的、却无处不在的控制,「拒绝会带来更大的风暴。沉默的冷战、持续的失望眼神、更频繁的‘谈心’、甚至限制我唯一一点画画的时间……那比做完十套奥数题更让人疲惫。顺从是代价最小的选择。」

她顿了顿,补充道,试图让自己的处境更清晰:

「我的房间门不能反锁。手机是经过‘审核’才被允许使用的,时间地点都受限。每天的作息精确到分钟。和同学交往需要报备。我的一切……几乎都是透明的,被规划好的。我没有‘拒绝’这个选项。」

这段独白般的文字发送过去后,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顾星遥有些不安,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太负面,吓到了对方。

良久,柳栖尘才发来回复,语气似乎有些复杂:

「……听起来像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而我这里,像是被遗忘的废墟。」

她开始诉说自己的困境,不再是抽象的比喻,而是更具体的描绘:

「我爸妈?他们大概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忙着拯救公司的股价或者他们的婚姻吧。给我足够的钱,塞进一所有名的私立学校,雇一个每周来一次的心理医生,然后就把我丢在这座大房子里自生自灭。」

「他们不关心我画什么,只关心我能不能拿到足够的学分顺利毕业,别给他们丢脸。我们上次通话是在两周前,内容是我的信用卡账单和一份需要他们电子签名的学校文件。」

「有时候,我宁愿他们像你父母那样管着我,至少……这代表他们还在意,我还被‘看见’,哪怕是作为一种需要被修正的‘问题’。」

「我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所有情绪腐烂发酵的声音。那种空洞……能逼疯人。」

顾星遥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痛苦。

她生活在过度关注的窒息里,而柳栖尘生活在被忽视的荒芜里。

一种奇异的感受在她心中升起。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痛苦并非只有一种形态。她曾经暗自羡慕那些似乎拥有“自由”的同龄人,却从未想过,这种被弃置的、无人问津的“自由”,原来同样冰冷刺骨。

「我……」她迟疑地打字,「我没想到……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柳栖尘迅速回复,「我们只是被关在了不同型号的笼子里。比较谁的笼子更难受没什么意义。结果都是……快被逼疯了。」

「是啊……」顾星遥低声叹息,这声叹息终于有了听众,「都快疯了。」

她们开始分享更多细节,像两个在寒夜里交换体温的流浪者,依靠诉说彼此的冰冷来确认一种扭曲的温暖。

顾星遥说起母亲如何检查她的笔记,确保她没有记录任何“无关”的想法;说起父亲沉默的压力,那种无声的期望比责骂更沉重;说起她唯一那点画画的时间,是如何像做贼一样挤出来的,画完还要小心藏好,不能被发现那些“不够积极向上”的内容。

柳栖尘则说起空荡荡的大房子,说起冰箱里永远吃不完的预制食物和外卖;说起那个永远彬彬有礼却从不过问她真正感受的心理医生;说起学校里那些无法真正融入的、光鲜亮丽的同学群体;说起她那些无人欣赏、也无人批判的画作,只是不断地堆积,然后被丢弃。

她们诉说着,倾听着。

她们发现,尽管外在表现形式迥异,但内核是如此相似——都感到深深的孤独、不被理解、被工具化、对现状感到绝望、对未来感到迷茫。

「我们就像镜子的两面。」柳栖尘忽然说,「你被太多的目光注视到无法呼吸,我被彻底忽视到快要消失。但都活得不像是自己。」

「镜子……」顾星遥喃喃重复,觉得这个比喻无比精准。她们映照出了彼此生命中缺失和过度的那一部分。

这个认知带来一种巨大的安慰。原来她不是独自承受着这一切,原来世界上存在着另一个灵魂,以另一种方式感受着相似的重量。

黑夜成了她们的庇护所,手机屏幕是唯一的烛光。在这片无人知晓的隐秘空间里,她们进行着漫长而压抑的独白。每一次倾诉,每一次得到理解的回应,都像是在彼此坚固的囚笼上轻轻敲下了一小块碎片。

信任,在这种无声的共鸣中,一点点滋生、蔓延。

「有时候,我会想……」顾星遥鼓起极大的勇气,打下她深藏心底最黑暗的念头,「如果我就这样消失了,会不会反而是一种解脱?对他们,对我自己。」

她发出这句话后,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是她最深的禁忌,从未对任何人袒露过的想法。

屏幕那头的柳栖尘沉默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回复:

「我试过。」

简单的三个字,像重锤一样砸在顾星遥的心上。

「去年冬天。用画画的美工刀。不够深,被钟点工阿姨发现,送去了医院。」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之后就是更多的心理医生,更贵的药,以及我父母在电话里更长时间的、疲惫的沉默。他们觉得我在用这种方式威胁他们,给他们添麻烦。」

「所以,别试。遥。至少为了不让那些逼疯我们的人得逞,别试。」柳栖尘的文字里带着一种冰冷的、经历过死亡的彻悟和警告,「不值得。而且……很疼。」

顾星遥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不是孤单的,甚至连最黑暗的念头,都有人走过那条路,并回头告诉她此路不通。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又是怎样的幸运?

「对不起……」她哽咽着打字,泪水模糊了屏幕,「我不知道……」

「都过去了。」柳栖尘打断她,似乎不愿再多谈那个话题,转而用一种强装轻松的语调说,「至少现在,凌晨三点,有人能说说话。比起那时候,算进步了。」

顾星遥用力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

「嗯。」她抹掉眼泪,「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她们没有再继续那个沉重的话题,但某种更深的、关乎生命的契约,似乎在那一刻悄然缔结。她们不仅是孤独的共鸣者,更成为了彼此活下去的、一个微小却具体的理由——为了不让对方沉入那片自己曾险些溺毙的黑暗。

这一夜的独白,持续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她们分享的痛苦如此具体,如此真实,撕开了所有伪装和试探,将血淋淋的内核暴露在对方面前。

天空开始泛起微弱的灰蓝色时,顾星遥不得不再次告别。

「天快亮了,我得走了。」

柳栖尘这次回复得很慢,似乎也沉浸在某种情绪里。

「嗯。小心点。……再见。」

「再见。」

顾星遥藏好手机,躺回床上。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清醒。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仿佛被另一人的泪水浇灌,虽然苦涩,却终于不再是一片绝对的死寂。

她意识到,她和柳栖尘,这两个生活在不同半球、不同困境中的女孩,因为某种绝望的引力,被紧紧地拉向了彼此。

她们的相似性,不再是模糊的共鸣,而是清晰具体的映照。

黑夜终将过去,白日的枷锁依旧。但经历了这样一场毫无保留的独白后,她们似乎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了一点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那力量不足以打破牢笼,却足以让她们在各自的牢笼里,继续呼吸,继续等待下一个凌晨三点的到来。

等待下一次,与遥远彼岸那个唯一能理解自己的人,互道一声——

“我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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