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遥那片藏在数学课本夹层里的、粗糙的“海”,成了她内心一个微小而坚实的秘密据点。每当母亲审视的目光扫过,或是父亲沉默的叹息落下,她的指尖会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封皮那略微鼓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力量。
那幅画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做到了。她为自己,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的反抗和创造。这种体验陌生而珍贵。
她期待着与柳栖尘分享这种感受,并非炫耀,而是一种……确认。确认这种微光的存在,确认那条试图将自己从泥潭中拉出的、由对方递来的绳索,是真实可握的。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柳栖尘那边的“每日小事”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寂和混乱。分享的内容变得愈发支离破碎,甚至有些阴郁。
「今天下雨。雨声像无数个指甲在刮擦玻璃。」
「冰箱空了。吃了最后一块过期三天的巧克力。味道不错。」
「试图调出一种能代表‘虚无’的颜色。结果是透明。」
字里行间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倦怠和疏离。顾星遥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尝试着用笨拙的方式回应,分享自己这边一点微不足道的“好消息”(比如今天母亲做的菜意外合口味,或者某科作业被老师表扬),试图拉高一点气氛,但效果甚微。
柳栖尘的回复通常很简短,甚至偶尔会隔很久才已读不回。
顾星遥感到一丝不安。她猜测柳栖尘可能正经历着一段特别艰难的时期,那种熟悉的、下沉的感觉或许正牢牢攫住她。她想起柳栖尘轻描淡写提及的过去,心里不由得揪紧。
终于,在顾星遥完成那幅“海”的第三天后,柳栖尘在凌晨三点的交流中,主动提起了一个话题,语气带着一种疲惫的自嘲:
「记得我跟你说的‘虚无’颜色吗?」
「嗯。透明?那要怎么表现?」顾星遥小心地回应。
「所以失败了。或者说,成功了,因为画布一片空白,完美表现了虚无。」柳栖尘发来一个冷笑的表情,「但我对着空画布坐了一整天,感觉自己也快要变成一片空白,溶解在空气里了。」
顾星遥的心沉了下去。她能想象那种被巨大空洞感吞噬的恐怖。
「然后呢?」她问。
「然后,我想起你画的那片海。」柳栖尘的回复慢了下来,似乎每个字都需要费力思考,「你说,画的时候,喘气会顺畅一点。」
「我就想……也许我也该试试。不是画虚无,而是画点……‘有’的东西。哪怕一点点。」
顾星遥屏住了呼吸。她没想到自己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尝试,竟然真的传递到了对方那里,并且产生了影响。
「你画了什么?」她急切地问。
柳栖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发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她的画室,光线昏暗,地上依旧有些凌乱。画架上是一幅中等大小的画布。
画布的底色是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深灰和墨蓝,压抑得令人窒息。但在画面的正中央,偏下的位置,却用极其厚重、甚至有些粗暴的笔触,堆砌出了一小团……难以形容的亮色。
那不是明亮的黄或鲜艳的红,而是一种混合了赭石、土黄、甚至一点点诡异的粉紫的复杂颜色,像是挣扎着要从泥泞中破土而出的什么活物,扭曲、笨拙、却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生命力。它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情绪爆发,一种在无尽黑暗中试图点燃自己的、绝望而强烈的意图。
「我把它叫做……‘泥泞中的火星’。」柳栖尘说,语气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或者叫‘试图不熄灭’。」
顾星遥怔怔地看着那幅画。它不“美”,甚至有些可怕。但它所传递出的那种挣扎、痛苦、以及绝不屈服于虚无的倔强,却以一种野蛮的方式,直接撞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感到震撼,甚至……共鸣。
她能清晰地看到,在那片令人窒息的灰暗底色上,那一点笨拙而强烈的亮色,是多么艰难地存在着。就像柳栖尘自己,就像……她自己。
「它……」顾星遥斟酌着词语,不想用那些空洞的赞美,「它看起来很……用力。很痛。但是……很有力量。」她最终选用了柳栖尘曾经评价她“漩涡”的那个词——「很好。」
柳栖尘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
「用力过猛了。画完的时候,感觉像跟人打了一架,精疲力尽。而且,看起来一团糟。」
「但……」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味,「画那个‘火星’的时候,我把颜料挤得到处都是,用手直接涂抹,感觉很……痛快。好像把心里堵着的一些东西,狠狠地摔在了画布上。」
「嗯。」顾星遥完全能理解这种感觉。她画那个小漩涡时,也有类似的、宣泄般的轻微快感。「所以,感觉好一点了吗? after (之后)?」
柳栖尘沉默了片刻。
「精疲力尽。但是……是的。好像稍微好了一点。」她承认道,「至少,空白被填上了一点东西。虽然那东西看起来也很糟糕,但它是‘存在’的。证明我……还存在。」
存在。这个词重重地落在顾星遥的心上。
她们所有的挣扎,无论是她偷偷画下的海,还是柳栖尘奋力涂抹的火星,本质上,不都是为了对抗那种被消解、被忽视、被虚无化的感觉,为了确认自身的存在吗?
「我懂。」顾星遥轻声说,尽管对方听不见。「我的海画得很小,很小心。你的火星……很大,很用力。但我们好像……在做同一件事。」
遥远的共鸣,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响亮。她们不仅共享痛苦,也共享着试图从痛苦中挣脱出来的、笨拙而勇敢的尝试。
「谢谢你的‘海’。」柳栖尘忽然说,「它让我也想试试看。」
「也谢谢你的‘火星’。」顾星遥回应,「它让我觉得……用力一点,也没关系。」
她们都没有成功画出什么“美好”的作品,甚至某种程度上都“失败”了。但正是这种不完美、甚至有些狼狈的尝试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