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斯越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成了无处可去的孤魂。
尹惠权,那个赋予他生命又一手将他推入深渊的生父,通过律师冰冷而明确地表达了态度:惠权集团及其董事长尹惠权先生,与罪犯周斯越不存在任何法律及伦理上的亲属关系,对其身后事不予置评,亦不承担任何责任。
决绝得没有一丝余地。
而他的母亲周玲,那个苦命的女人,早在周斯越高中时期,就在无尽的痛苦与疯癫中,选择跳入冰冷的河水,结束了悲惨的一生。
法院和民政部门面对这无人认领的骨灰,也感到棘手。按流程,或许最终只能草草处理。
安旎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整理周斯越案的最终卷宗。她握着档案袋的手指微微收紧,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她——是愤怒于尹惠权的冷血?还是悲哀于周斯越这彻底被遗弃的终局?她说不清。
鬼使神差地,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对电话那头的办事人员说:“……如果没有人认领,我来处理吧。”
挂掉电话,她对着空气怔愣了许久。她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是本案的主办公诉人,有责任也有义务确保案件所有后续事宜的完结,包括罪犯的遗体处理。对,只是职责所在,只是为了给这个案子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
她只能这样“骗”自己。
于是,安旎“被迫”领走了那个沉甸甸的、装着周斯越骨灰的黑檀木盒子。盒子很轻,却又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没有在江城多做停留,请了短暂的假,带着那个盒子,坐上了前往浙江衢州的火车。根据卷宗里的信息,她找到了那个位于山脚下、已然有些荒凉的小村子。这里,是周玲带着年幼的周斯越逃离伤害后,短暂栖息、却又承受了更多苦难的地方。
她在村子后面的小山坡上,找了一处安静、可以望见远处田野的地方。没有仪式,没有墓碑,只有她一个人,用带来的小铲子,一点点挖开泥土。
初春的风还带着凉意,吹动了她的发丝。她将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入那个小小的土坑里,然后,一捧一捧地将泥土覆盖上去,堆起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坟茔。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坟前,沉默了许久。
田野的风声,远处依稀的狗吠,让这片寂静更显苍凉。
她看着那堆新土,眼前仿佛又闪过周斯越穿着那件不合身的旧衣的样子,闪过他戴着镣铐艰难吃面的样子,闪过他最后躺在执行床上逐渐涣散的眼神。
那些她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她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坟堆上微湿的泥土,声音再一次,不受控制地变得极其温软,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怜惜:
“下辈子……好好投胎,”她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谁的安眠,“别再做尹惠权那个混蛋的孩子了。”
话音落下,她自己都愣住了。
一阵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让她猛地清醒过来。她迅速站起身,恢复了平日里清冷的神色。
她环顾四周,幸好,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不再是代表国家公诉的检察官安旎,此刻,她只是以个人的身份,处理一件……未尽之事。
可即便如此,她内心深处依然感到一丝惶恐和自我质疑。一个公诉人,面对一个罪证确凿、被依法处决的罪犯,怎么可以屡次三番地流露出这样的……温柔?这与她所受的教育、所秉持的职业信念,是如此格格不入。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强行压下,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堆,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坚定地离开。
风吹过山坡,拂过那座无名的坟茔,仿佛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