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婉跟着仆从走进裴府时，正厅里的气氛凝滞得像块寒冰。裴家的族人齐刷刷地看向她，目光里有怀疑、有轻视，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敌意。裴景明站在廊下，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显然等着看她出丑。
唯有裴景渊快步迎上来，眼中带着焦灼与信任：“微婉，全靠你了。”
沈微婉点点头，没有多余的话，径直走到榻前。老夫人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得近乎发紫，呼吸粗重如拉风箱，额上的冷汗浸湿了鬓发。她伸手搭脉，指尖触及的脉象浮而躁乱，果然是风寒入体引发的急病，兼之忧思过度，心肺都受了牵连。
“太医开的方子呢？”沈微婉沉声问道。
侍立一旁的太医连忙递过药方。沈微婉扫了一眼，眉头微蹙：“用药太温，老夫人本就内热郁结，再用干姜、附子这类燥烈之药，只会火上浇油。”
太医脸色一沉：“姑娘年纪轻轻，未免太过狂妄！老夫人风寒重症，不用温药散寒，难道用凉药不成？”
“寒邪入体不假，但内里虚火已起，当用‘透邪外出’之法，而非一味温补。”沈微婉不卑不亢，“取我的银针来。”
裴景渊立刻让人取来她随身携带的银针盒。沈微婉打开紫檀木盒，取出那套细软的银针，在烛火上消了毒，凝神屏息，指尖如捻花般起落。她没有选寻常的散寒穴位，反而对着老夫人的“鱼际”“太渊”等肺经穴位施针，手法轻盈却精准，银针刺入的深度分毫不差。
“胡闹！”太医忍不住呵斥，“这些穴位都是滋阴润燥的，哪里能治风寒？”
裴景渊拦住他：“让她试试。”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族人们虽有不满，见老夫人昏迷不醒，也只能按捺住。
沈微婉仿佛没听见周遭的议论，专注地捻转银针。约摸一刻钟后，她起了针，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药材：“取清水煎药，一刻钟即可，不可久煮。”
仆从接过药材，里面竟是些寻常的薄荷、桑叶，还有几味不起眼的野菜。族人们顿时炸开了锅——
“这是什么？拿些野草来糊弄人吗？”
“我就说她是江湖骗子，大哥偏不信！”
裴景明冷笑：“沈姑娘，这可是裴府，不是你招摇撞骗的地方。若是治坏了祖母，你担待得起吗？”
沈微婉抬眸看他，眼神平静却锐利：“我若治不好，任凭处置。但在此之前，还请裴二公子闭嘴，免得扰了老夫人休息。”
她的语气不重，却让裴景明噎得说不出话来。裴景渊连忙打圆场：“按沈姑娘说的做，出了事我担着。”
药很快煎好了，是一碗清绿的药汁，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可老夫人昏迷不醒，药根本喂不进去。众人又开始骚动，连太医都摇着头说：“看来是回天乏术了。”
沈微婉却不慌不忙，从药箱里取出一根细长的银管，轻轻撬开老夫人的牙关，将药汁一点点通过银管注入她口中。她的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人，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裴景渊站在一旁，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既有担忧，又有莫名的笃定。他见过她救治林墨时的沉稳，见过她面对刁难时的坚韧，他相信她的医术，更相信她的为人。
一碗药喂完，沈微婉又取了些捣碎的薄荷，用纱布包好，敷在老夫人的额头。“半个时辰后，若老夫人能退烧，就还有救。”
众人屏息等待，厅里静得能听见漏刻滴答。裴景明时不时地看一眼日晷，眼中的嘲讽越来越浓。沈微婉却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观察着老夫人的呼吸，指尖偶尔搭一下脉，神色平静如常。
约莫过了三刻钟，奇迹真的发生了。老夫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褪去不少，额头的温度也降了些。她喉间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水……”老夫人的声音嘶哑干涩。
“祖母！”裴景渊又惊又喜，连忙让人递过温水。
老夫人喝了几口温水，精神好了些。她看着围在床边的人，最后目光落在沈微婉身上，眼神复杂：“是你……救了我？”
沈微婉起身行礼：“老夫人吉人天相，只是碰巧罢了。”
老夫人沉默了片刻，对太医道：“按这位姑娘的法子治吧。”
太医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只能躬身应下。族人们看着沈微婉的眼神也变了，惊讶、敬佩，还有几分尴尬。裴景明的脸更是红一阵白一阵，转身悄悄溜走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微婉每日都来裴府为老夫人诊治。她调整了药方，以清热润肺为主，辅以针灸调理，老夫人的身体日渐好转，不仅能下床走动，还能吃下些清淡的粥食。
相处得多了，老夫人对沈微婉的态度也渐渐缓和。她发现这个女子不仅医术高明，性子也沉稳温和，对药材的理解甚至比府里的老医匠还透彻。有时沈微婉为她诊脉时，她会忍不住问些养生的法子，沈微婉总能说得头头是道，既专业又易懂。
这日，沈微婉刚为老夫人诊完脉，老夫人忽然道：“沈姑娘，坐下陪我说说话吧。”
沈微婉依言坐下。老夫人看着她，叹了口气：“之前……是我老婆子糊涂，错怪你了。”
沈微婉连忙道：“老夫人言重了，晚辈不敢当。”
“你不必谦虚。”老夫人摆摆手，“我活了大半辈子，看人还是准的。你是个好孩子，心善，手也巧。景渊这孩子，能认识你，是他的福气。”
沈微婉的脸颊微红，低头不语。
老夫人看着她羞涩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只是……你也知道，我们裴家规矩多。你行医救人是好事，但终究不是女儿家的正途。”
沈微婉抬起头，眼神坚定：“老夫人，在晚辈看来，行医与相夫教子，并无高低之分。都是在做有意义的事，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老夫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她看着沈微婉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有过想学琴棋书画却被家族阻止的遗憾。她沉默了片刻，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正在这时，裴景渊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祖母，微婉，你们看我带什么来了？”
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一个小巧的机关人偶，穿着江南女子的襦裙，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药锄，栩栩如生。裴景渊轻轻拧动机关，人偶竟动了起来，弯腰“锄地”的样子憨态可掬。
“这是我照着微婉的样子做的。”裴景渊笑着说，眼神里满是温柔。
沈微婉看着那个人偶，脸颊绯红，心中却甜丝丝的。老夫人看着他们，嘴角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你呀，都多大了，还整天摆弄这些玩意儿。”老夫人嗔怪道，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祖母，这可不是玩意儿。”裴景渊拿起人偶，“您看，这关节用的是‘转心轴’，比寻常的机关灵活三倍，还能……”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机关的原理，老夫人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沈微婉看着他们祖孙和睦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知道，裴景渊一直希望得到家人的理解和认可，如今，这个愿望终于实现了。
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温暖而祥和。沈微婉忽然觉得，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那些世俗的偏见和家族的压力，似乎都在这温暖的光芒中，渐渐消融了。
老夫人的病痊愈后，裴景渊特意在府里设了宴，感谢沈微婉。宴席上，老夫人亲自给沈微婉夹菜，对她赞不绝口。族人们也纷纷向沈微婉敬酒，之前的敌意荡然无存。
席间，老夫人忽然对沈仲文道：“沈老先生，你养了个好侄女啊。我看微婉这孩子，不仅医术好，性子也好，不知……她是否已有婚约？”
沈仲文一愣，随即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笑道：“小女尚未有婚约。”
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向裴景渊和沈微婉，眼中的笑意更深了。
沈微婉和裴景渊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羞涩与欢喜。长安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吹拂着两颗紧紧相依的心。
他们知道，未来的路或许还会有挑战，但只要彼此携手，就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翻开最美好的一页。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