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五十五,暴雨势头稍歇,只剩屋檐滴水砸在金属空调外机,“叮——叮——”,像倒计时的秒表。
ICU里,灯光被调到最暗,监护仪的绿线却愈发刺眼,峰值一次次顶格,像有人拿钝器猛敲玻璃。
林小满的右室压终于开始松动——88 mmHg、82、76……
沈砚盯着数字,肩膀一点点卸力,直到72,他才允许自己呼出半口气。
“NO浓度降到10 ppm,逐步撤机。”
他声音低而稳,仿佛刚才那半小时的生死搏斗,只是例行查房的普通指令。
可转身时,后背与刷手衣之间已凝出一层盐霜,白得刺眼,像无声的证据。
林晚棠一直站在玻璃外,双手贴住冰凉的隔板,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见沈砚出来,她下意识往前迎,却腿一软,整个人往前栽。
男人伸手,一把捞住她手肘,掌心仍带着消毒液的冷,却在触及她的瞬间,指缝渗出潮热的汗。
“稳住了。”
他短短三个字,像术后缝合的最后一针,利落却带着线结的牵引。
林晚棠点头,喉咙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口型说:谢谢。
沈砚没回应,只抬手,用拇指擦过她下眼睑——
那里有一滴泪,一直悬而未落,被他一抹,终于溃散,在指尖留下微咸的湿意。
五点十分,天际泛起蟹壳青。
雨水从排水槽溢出来,沿医院外墙蜿蜒,像无数条透明的输液管,把整栋大楼裹进湿冷的黎明。
沈砚交代完医嘱,走向更衣室,却在转角被林晚棠叫住。
“沈砚,你手要换药。”
她举起手里的无菌包,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笃定。
男人本想拒绝,目光落在她紧绷的肩上,忽然改了口:“好。”
换药室没有窗,顶灯惨白,照得两人影子缩在脚边,像一对被雨水泡软的标点。
林晚棠拆开旧纱布,裂口比昨天更长,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白,稍一拉扯就渗血。
她皱眉,拿生理盐水冲,动作比任何护士都轻,却仍是疼。
沈砚肌肉下意识绷紧,却一声不吭,只把额头抵在柜门,呼吸放得极慢。
“疼就说。”
“不疼。”
“撒谎。”
她尾音发颤,像棉线被拉到极致,随时会断。
沈砚忽然伸手,覆在她手背,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那你轻点,我受得住。”
一句话,像把彼此拉回久远的从前——
那时她给他挑玻璃碎片,也是这般灯下,也是这般轻手轻脚,却带着偷偷摸摸的亲昵。
如今场景重现,角色未换,只是中间隔了三年刀锋。
林晚棠垂眼,把最后一层敷料贴好,手指在纱布边缘压了压,像给某个答案按下确认键。
“好了。”
她转身收拾托盘,腰却被一股力道猛地圈住——
沈砚从背后抱上来,下巴抵在她肩窝,声音低哑得近乎哀求:“别动,让我充会儿电。”
林晚棠整个人僵住,手指还沾着碘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她想掰开他手,却在触及那层潮湿盐霜时,忽然失了力气。
两人就这样站在窄小的换药室,头顶紫外线灯发出细微嗡鸣,像为这场无声的和解,配上电流背景。
十秒,或许二十秒。
沈砚主动松开,后退半步,声音恢复冷静:“抱歉,低血糖犯了。”
林晚棠没拆穿,只把口袋里那颗未拆封的葡萄糖塞给他:“吃掉。”
男人接过,指尖擦过她掌心,像无意中触到高压线,火星四溅。
六点,医院广播响起早间音乐,钢琴曲被雨水打湿,变得粘稠。
林小满的呼吸机终于撤下,改回高流量湿化氧。
孩子睁眼第一件事,是找妈妈;第二件事,是找“爸爸抱”。
沈砚被护士喊进去,顶着一脸未刮的胡茬,把女儿抱进怀里——
动作仍僵硬,却不再发抖。
林小满的小手揪住他领口,声音奶哑:“爸爸,雨停了吗?”
沈砚看向窗外,天际泛起一线淡金,像缝合线穿过黑沉皮肤。
“快停了。”
“那等我出院,你带我去踩水,好不好?”
男人喉结轻滚,目光越过孩子头顶,与站在门口的林晚棠相撞——
她倚在门框,晨光给她勾了道毛边,轮廓柔软却模糊。
“好。”
他听见自己说,像给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签下和解书。
七点,交班完毕。
沈砚走出ICU,迎面撞上赶来探视的沈母与苏晴。
沈母脸色铁青,苏晴眼底挂着两团精致疲惫,却仍在镜头前保持得体微笑——
得知林小满脱险,她指甲陷入掌心,口红却一丝未乱。
“阿砚,你总该回家换件衣服。”
沈母开口,香水混着雨气,甜得发苦。
沈砚抬手,露出右手新换的纱布:“我得先写术后小结。”
声音平静,目光却掠过苏晴,落在她身后——
那里,林晚棠正抱着林小满做雾化,孩子笑声穿过雨雾,像一束不肯熄灭的萤火。
沈母还要说什么,被沈砚淡淡截断:
“妈,雨停之前,别松手。”
——不知是说给沈家,还是说给自己。
话音落下,他转身走向医生办公室,背影被晨光拉得极长,像一条刚被缝合、尚未拆线的疤。
而雨,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