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江面浮着一层雾,像被稀释的牛奶,把对岸的高楼泡得只剩剪影。
顶层复式的落地窗大开,纱帘被风鼓起,猎猎作响,像一面迟到的投降旗。
沈砚站在阳台,手里端着一杯冰美式,苦味被冷气放大,一路滑进胃底,把最后一丝睡意冻住。
背后传来极轻的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把杯子往后递——
一只温热的手接过,温度透过陶瓷传进来,林晚棠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眉心微蹙:“还是这么苦。”
“苦才清醒。”
他侧头,看她,声音被江风吹得有些散,“今天,要画圆。”画圆的第一步,是回医院。
仁心医院心胸外科,早交班刚结束,沈砚牵着林小满出现在护士站,孩子帽檐压得低,只露朱砂痣,像一枚被重新校准的校准点。
夜班护士瞪大眼,目光在沈砚与孩子的脸之间来回扫,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
那是一双外科医生的手,指节分明,虎口有裂口新痂,却此刻,稳稳包着一只小小的、带着留置针贴的掌心。
“沈医生,这、这是——”
“我闺女。”
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半个病区听见,“今天来拆线,也顺便——”
顿了顿,补了一句,“落户。”拆线在换药室。
沈砚洗手,戴无菌手套,动作比任何一台大手术都轻。
剪刀尖贴近皮肤,0.5厘米切口,缝线如发丝,被逐一提起、剪断、抽出。
林小满趴在他怀里,手指揪住他领口,却一声不吭,只在最后一针出来时,小声问:“爸爸,疼吗?”
“不疼。”
他低头,唇贴她发顶,声音哑得只剩气流,“是爸爸在拆自己的旧缝线。”
孩子听不懂,却感受到他胸腔震动,像一台重新启动的体外循环机,把安全感一次性灌满。林晚棠倚在门边,看沈砚把最后一根缝线放在托盘,动作极轻,却带着不容颤抖的决绝。
托盘被护士端走,不锈钢碰撞,发出“叮”一声,像给某段旧病程,画上最终句号。
走出换药室,阳光刚好穿过走廊尽头,照在两人身上——
一大一小,影子被拉得极长,在地板交汇,像一条被重新接通的静脉通路,把过去、现在、未来,一次性连通。第二步,是去见沈母。
沈家老宅在城西,独栋别墅,铁门内种满紫薇,花期已过,枝桠被秋风剪得极瘦,像被抽干论据的辩词。
客厅,沈母端坐沙发,一身墨青旗袍,领口扣到最顶,唇色却淡,像被岁月褪色的旧批复。
苏晴坐在侧位,浅粉套装,裙摆平整,指甲却陷入掌心,留下半月形暗痕。
沈砚牵着孩子进门,没有寒暄,只把一份文件放到茶几——
【林小满户籍卡复印件】
父亲栏:沈砚。
母亲栏:林晚棠。
沈母指尖微颤,却未触碰,只抬眼,目光越过孩子,落在林晚棠脸上:“回来啦。”
声音轻,却像被岁月磨钝的刀片,依旧带锋。
林晚棠点头,声音平静:“回来了,带着完整的圆。”
一句话,把对方所有未出口的质问,一次性堵回喉咙。沈砚弯腰,把孩子抱起,让她与祖母平视:“叫奶奶。”
林小满歪头,奶声奶气:“奶奶好,我是小满,圆满的满。”
孩子耳后朱砂痣被灯光映得极亮,像一枚被重新归位的印章,啪嗒一声,盖在沈母心口最软的地方。
沈母指尖终于颤抖,覆在孩子手背,声音低却哑:“乖。”
苏晴坐在一旁,唇角上扬,眼底却泛起一层极细的红,像被水稀释过的血迹,依旧刺目。
沈砚侧头,看她,声音极轻,却带着刀背般的硬度:“苏晴,欠条该还了。”
一句话,像手术刀划开伪善的表皮,露出底下早已溃烂的真菌灶。
苏晴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断裂,发出极轻的“啪”,却无人听见。第三步,是去墓园。
A市南山,秋雨后的柏油路湿滑,车轮碾过,发出“嘶嘶”声,像被撕开的旧纱布。
沈父的墓在最里侧,黑色大理石,照片里的男人眉眼与沈砚极像,却永远停在五十岁。
沈砚弯腰,把一束白色马蹄莲放在碑前,声音低却稳:“爸,带孙女来看您。”
林小满被放在地上,小手合十,声音奶哑:“爷爷好,我是小满。”
照片里的男人依旧微笑,目光穿过岁月,落在曾缺席的团圆上。
林晚棠站在侧后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无名指上的素圈——
戒指在墓园灯光下泛出冷白,像一条被重新接通的静脉通路,把生与死,一次性连通。
沈砚低头,从口袋掏出那只银杏叶标本,放在碑前——
金黄被大理石衬得极亮,像一条不肯愈合的疤,终于找到适合的底色。
他忽然伸手,覆在她手背,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两片断裂的金属,在墓园,终于重新对齐。回程的车里,谁都没有说话。
林小满趴在沈砚怀里,睡得沉,口水浸湿他肩头一小片,他却一动不动,任孩子把重量全部交付。
车窗外的天,被夕阳染成橘红,像一块被加热到恰到好处的布片,柔软,却足以覆盖所有缺口。
林晚棠侧头,看后视镜——
车流如织,尾灯连成一条红色静脉,一路蜿蜒,像要把他们送回过去,又一路推向前方。
她忽然伸手,覆在沈砚手背,掌心相贴,温度交换,像两片断裂的金属,在熔点边缘,终于重新对齐。
男人指尖微蜷,却未回头,只反手扣住她手指,力道极轻,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定。车驶上江桥,远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条被重新接通的静脉通路,把过去、现在、未来,一次性连通。
沈砚低头,从口袋掏出那只空白的病历,放到她膝头——
首页,已写上今天的日期,主诉栏,空白。
“剩下的圆,”他声音极轻,却带着刀背般的硬度,“由我们一起写。”
林晚棠点头,接过笔,在空白栏,一笔一划写下:
【完整的我们。】
字迹工整,却带着微不可察的颤,像被岁月重新缝合的圆,终于闭合。
车窗升起,灯火被隔绝在外,黑暗瞬间落下,却在下一秒,被江面反射的远灯重新点亮——
微光里,两道影子并排,一道挺拔,一道纤细,像被岁月重新画圆的线,终于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