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入夏，雨来得毫无预兆。
云层像被水揉皱的锡纸，随意抛在山脊上空，阳光一照，亮得近乎锋利。
沈砚踩着湿滑的页岩下行，鞋底带起赭红泥浆，每一步都发出吮吸般的轻响，仿佛大地在尝试吞咽他的重量。
岩壁间偶尔掠过鹰的影子，翅尖划破雾气，留下转瞬即逝的裂缝，让风趁机灌入，发出低沉的哨声。林晚棠立在临时手术帐篷外，仰望那些快速移动的云团，鼻尖萦绕冷杉释放的松香分子，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轻轻刺激嗅觉末梢。
她手里握着刚消毒完毕的弯盘，金属边缘反射的天光，投在布面上，形成晃动的亮斑，好似湖面被暗流悄悄推皱。
营地旁，冰河发出持续的拍岸声，水色幽绿，深处却泛着铁灰，像一块被埋藏多年的铜镜，终于得见天日。沈砚走近，肩头沾着雨珠，还未开口，怀里先掉出一块被水磨平的砾石——
圆扁，纹理如云，他俯身拾起，顺手放进林晚棠的弯盘，脆响轻短，像暗中交换的暗号。
“手术准备好了？”她问。
“只等光。”他答。今天的术式很简单，却极罕见——
为一位十三岁藏族女孩摘除纵隔肿瘤，麻醉地点设在冰河畔的天然石台，无影灯由移动太阳能板供电，器械全部来自营地背囊。
女孩叫桑吉，意思是“光芒”，她躺在防水布上，呼吸浅却稳，眸色比河深处的铁灰更亮。沈砚抬手，示意开始。
林晚棠递过镊子的瞬间，指尖在他掌心轻点，像把一枚看不见的缝合钉，悄悄按进对方皮肤。
手术刀切开胸骨上缘，血珠刚冒头就被吸引器带走，创面干净得像被风擦过的岩面。
肿瘤与心包粘连紧密，沈砚的每一次下钳都极轻，仿佛在处理一片被岁月风化的绢，稍一用力就会碎成尘。
林晚棠的呼吸配合他的动作，快慢有序，像两条平行却互不干扰的河流，在同一山谷里各自奔涌。肿瘤完整取出的一刻，冰河对岸传来闷响——
雪崩后的积水突然释放，水墙拍击岩壁，声音厚重却遥远，像大地为这场手术击了一下掌。
沈砚抬头，额角的汗珠被天光映得晶亮，却不及他眼底的那点释然。
他侧首，看林晚棠，她正低头缝合心包，睫毛在皮肤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像一片刚被风抚平的羽毛，安静却充满张力。缝合完毕，桑吉的胸膛重新起伏，呼吸声与冰河节拍奇妙地同步，仿佛两条原本不相干的溪流，在此刻汇成同一股水流。
沈砚把摘除的肿瘤放进标本瓶，随手递给一旁的助手，像把一段不再需要的旧病程，归档到不再翻开的角落。
他直起身，看向河对岸，云层裂开一道缝，阳光笔直落下，将岩壁照成淡金色，像一块被重新加热的金属，却不再用于修补，而仅用于铭记。回程路上，三人无言。
桑吉的父亲捧着一条洁白哈达，远远走来，双手高举，却在距离几步之外停住——
他弯腰，把哈达铺在湿漉漉的碎石上，示意他们踏过。
沈砚没有犹豫，一步踩上，林晚棠紧随其后，鞋底碾过哈达的瞬间，白色迅速被泥水浸染，却莫名完整，像某种被泥土接纳的誓言。傍晚，雨再次落下。
营地前的石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只剩那块被水磨平的砾石，静静躺在岩缝间，表面映出天空的碎影，像一面被岁月磨钝的镜子，不再映照旧伤，只收纳新的天光。
沈砚站在石台边缘，看雨丝坠入河面，涟漪一圈圈扩散，却在抵达岸边之前，悄然平复，像一条被悄悄拉直的线，不再回环，也不再需要回环。他伸手，覆在林晚棠手背，掌心相贴，温度在雨幕里交换，像两片终于找到同一频率的金属，不再需要言语，也不再需要回声。
远处，雨幕尽头，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的光束笔直落下，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碎石上，影子交叠，却不再拉长，也不再缩短，而仅停留在原地，像一颗被岁月重新归位的心肌细胞，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律。
雨声渐远，河声渐近，天地之间，只剩掌心与掌心，在海拔三千米的夏雨中，静静完成一次无声的年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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