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文)
殿内乐声转为轻柔缥缈,如同云雾般缭绕。众仙官推杯换盏,表面言笑晏晏,然而那浮于欢声之下的暗流,却因帝君片刻的闭目养神而变得更加清晰可辨。
回廊处,风信仍紧紧抓着慕情的手腕。慕情不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风信,”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你问我痛不痛快?是,我是不痛快。可我这不痛快,与你那‘忠心耿耿’的不痛快,是一回事吗?”
风信被他问得愣住了。他只觉得心头堵得慌,看见花城与谢怜亲密无间堵得慌,看见慕情这副冷嘲热讽的模样更堵得慌,可这纷乱的情绪究竟源于何种心思,他从未细细分辨过。慕情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混沌的情绪表层,露出底下更复杂难辨的内里。
“我……”风信张口结舌,抓着慕情手腕的力道却不自觉松了些。
慕情看着他茫然又焦躁的脸,眼底掠过一丝自嘲般的疲惫。他猛地抽回手,转过身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脆生的倦意:“风信,八百年了。有些事,若真想不明白,那就永远别想了。何必非要刨根问底,弄得彼此难堪。” 这话不像是对风信说,倒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他挺直了背脊,将那点失态重新锁回冰冷的外壳之下,语气恢复平淡,“回去吧,离席太久,于礼不合。”
风信望着他的背影,那句“何必刨根问底”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砸得他闷痛,却也更让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忽略了某些极其重要、一直被慕情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东西。那不是简单的忠义,也不是对旧主的留恋,而是……另一种更私人、更灼热,也因此更易受伤的情感。他怔在原地,看着慕情决绝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没有立刻追上去,而是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震动之中。
殿内,师青玄还在不知死活地撩拨贺玄。见贺玄耳根红透,别开脸去,他反而得寸进尺,笑嘻嘻地又凑近几分,几乎贴着贺玄的耳朵吹气:“明兄,你耳朵红了哦?是不是被我猜中心思了?哎呀,其实你想看的话,我现在也可以勉为其难跳给你看的,虽然没法力了,但底子还在嘛……”
贺玄猛地转回头,眼底翻涌着师青玄看不懂的剧烈情绪,那里面有恼怒,有羞窘,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挣扎与克制。他一把攥住师青玄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师青玄轻轻“嘶”了一声。
“师青玄,”贺玄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危险的意味,“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知不知道……招惹我的后果?”
他背负的血海深仇,他与眼前这人之间横亘的绝望过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恨与或许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在意,都在这轻佻的玩笑下变得摇摇欲坠。他真想掐断这人的脖子,或者……让他再也说不出这些让人心神不宁的话。
师青玄被他眼中骤然爆发的骇人情绪慑住了片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但他天生乐观(或者说在某些方面异常迟钝),很快又重新笑起来,甚至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贺玄紧绷的手臂:“哎哟,明兄,别这么严肃嘛!开个玩笑而已,怎么还生气了?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行了吧?你轻点,手疼。”
他这般浑然不觉、没心没肺的样子,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贺玄眼中翻腾的烈焰,只余下深深的无力与自嘲。贺玄松开了手,看着师青玄手腕上清晰的红痕,眼神复杂难辨,最终化为一片更深的沉寂。他再次转过头,周身气息比之前更加冰冷疏离。“……安静看宴。” 他吐出四个字,再无他言。
师青玄揉着手腕,偷偷瞄了贺玄几眼,心里嘀咕:明兄的脾气真是越来越阴晴不定了。不过……刚才他那样子,好像真的有点吓人?为什么?
引玉终于放弃了教导权一真,任命般地叹了口气。权一真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盯着引玉泛红的侧脸,忽然道:“师兄,你叹气的时候,也很好看。” 引玉:“……” 权一真继续道:“师兄,我喜欢看你。比看打架喜欢。” 这直白到近乎鲁莽的“喜欢”,毫无修饰,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引玉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权一真还只是个一根筋的少年时,也是这般,眼里只有他,执着地追着他,崇拜着他,哪怕后来力量远超于他,这份赤诚却也未曾改变。引玉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触动,那点无奈和羞窘渐渐化开,变成一种酸涩又温暖的复杂情感。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没有再看权一真,耳根却更红了。
谢怜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与花城十指相扣,低声道:“三郎,你看他们……” 花城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几处,唇角微勾:“众生百态,各有缘法。哥哥不必为他们忧心。”他凑近谢怜,声音低沉暧昧,“更何况,在我看来,谁都比不上哥哥。哥哥若觉得无聊,不如我们……” “三郎!”谢怜面红耳赤地打断他,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换来花城一阵低沉悦耳的轻笑。
高座之上,君吾缓缓睁开了眼睛。那片刻的疲态仿佛只是错觉,眼底依旧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威严平静。他目光掠过下方众生相,在风信独自回来、神色迷茫的脸上停顿一瞬,在慕情冷然端坐却指尖微紧的姿势上掠过,在贺玄周身生人勿近的冷寂和师青玄没心没肺的笑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身旁垂眸静立的梅念卿身上。
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梅念卿耳中:“念卿,你说,这世间情爱,是解药,还是枷锁?”
梅念卿斟酒的动作几不可查地一顿。他抬起眼,看向君吾,目光平静如水,却仿佛能映出对方眼中深藏的万古孤寂。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一丝极淡的悲悯:“帝君,于沉溺者,是甘饮鸩毒。于清醒者,是负重千钧。于幸运者……或许是荒漠甘泉,绝处逢生。”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如同叹息,“端看,身在何处,心在何处罢了。”
君吾沉默地看着他,良久,才缓缓道:“你看得倒是透彻。” 梅念卿垂下眼帘:“不敢。只是活得久了,见得多了些。”他再次为君吾斟满酒,姿态恭顺,却无形中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既亲近又疏远的刻度上。
殿内仙乐悠扬,众仙笑语不断,然而在那繁华热闹的表象之下,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方不足为外人道的天地,上演着各自的悲欢离合、挣扎与期冀。这中秋夜宴,终究品出了百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