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林小鹿是被一阵遍布四肢百骸的,酸爽的剧痛给“叫”醒的。
那感觉,熟悉,而又遥远。像一辆生了锈的,被遗忘了五年的老旧卡车,毫无预兆地,从她身体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肉上,碾了过去。
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抬臂动作,就牵扯得她龇牙咧嘴,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思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鸡窝头,睡眼惺忪地从上铺探出脑袋:“我的妈呀,小鹿你……昨晚是被人打劫了吗?怎么跟要散架了似的?”
“差不多。”林小鹿苦笑了一下,扶着腰,像个年过八旬的老太太,一步一步地,缓慢地,挪下了床。
可当她站在宿舍那面小小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虽然一脸疲惫,眼下甚至还带着淡淡青黑,但脸颊上却泛着一层健康的,运动后独有的薄薄红晕的自己时,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牵起了一个微小的,满足的弧度。
这痛楚,不是惩罚,是勋章。
是她那具沉睡了五年的,属于运动员的身体,在用这样一种最激烈,也最诚实的方式,向她宣告着——
欢迎回来。
……
从那天起,林小鹿的生活,被强行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半,是在复旦校园里,那个专业、冷静、前途无量的“新闻系高材生林小鹿”。
而另一半,则是在那个尘封的,充满了汗水味道的旧体育馆里,那个笨拙的,狼狈的,却也固执得像头牛一样的,“乒乓球学徒林小鹿”。
而她的“魔鬼教练”,王楚钦,则将他那属于世界冠军的,近乎变态的严谨和自律,发挥到了极致。
他为她制定了一份详细到令人发指的恢复性训练计划。从每天清晨六点半的晨跑,到力量房里每一个动作的组数和重量,再到球台前每一个技术环节的训练时长,都用那支黑色的钢笔,清晰地,罗列在了那个硬壳的笔记本上。
他甚至,还以“保证训练效果”为由,强行接管了她的三餐饮食。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有一个外卖员,准时地,将一份搭配科学,清淡得让李思佳直呼“毫无人性”的营养餐,送到她的宿舍楼下。
在球馆里,他不再是那个会小心翼翼地看她眼色,说话都带着一丝笨拙的“追求者王楚钦”。
他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如鹰,要求严苛到近乎冷酷的,“樊指导”。
“脚步!启动再快一点!你的脚下是粘了胶水吗?”
“手腕不要晃!击球点再往前!你是想把球打到天花板上去吗?”
“分心了!林小鹿,你的对手不会给你任何走神的机会!”
他的声音,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剖开她所有生疏的,笨拙的动作,直指问题的核心。
有好几次,林小鹿都累到几乎虚脱,手臂酸得连抬都抬不起来。她想放弃,想耍赖,想像小时候一样,把球拍一扔,对他嚷嚷一句“不练了!”。
可每当她抬起头,看到球台对面,那个陪着她一起流汗,眼神比她还要专注,还要投入的身影时,所有抱怨的话,就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比她更累。
他白天的训练量,是国家队里最高的。可他却依旧会在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出现在这个旧球馆里,将自己所剩无几的精力,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她的身上。
他用他那最严厉的,不近人情的苛责,和那最沉默的,毫无保留的陪伴,共同编织成了一张温柔的,却也无比坚韧的网。
将她那颗摇摇欲坠的,想要退缩的心,牢牢地,兜在了里面。
……
训练进行到第二周,林小鹿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七八成。那些沉睡的肌肉记忆被彻底唤醒,她的脚步越来越快,出球的质量也越来越高。
可瓶颈,也随之而来。
那天下午,他们正在进行一项针对她标志性技术的强化训练——反手拧拉。那是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足以一击制胜的得分手段。
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她怎么调整,那个球,就是回不到过去的轨道上。不是角度太正,就是力量太小,要么就是直接失误。
“再来!”王楚钦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又是一个下网。
“再来!”
又是一个出界。
“我……”林小鹿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那股熟悉的,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她想起了五年前那场决赛。
就是这个环节,在最关键的时刻,她连续失误,葬送了整场比赛。那个画面,像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被他这不留情面的多球训练,血淋淋地,又一次揭开。
“砰!”
又一个离谱的失误后,她终于崩溃了。她将手里的球拍狠狠地往球台上一摔,那双因为急躁和委屈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我不练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根本就不行!这个动作,我已经不会了!”
空旷的球馆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王楚钦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副像只炸了毛的小兽一样,充满了攻击性,却也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样子,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狼狈的,柔软的心疼。
他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走过来安慰她,也没有像五年前那样,不解地质问她为什么。
他只是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多球盆,然后,从球筐里,拿出了自己的那支球拍。
“好,”他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那我们不练了。”
他走到她身边,将她扔在球台上的那支球拍捡起来,塞回她手里,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却带着一丝狡黠意味的弧度。
“我们来打场比赛。”
林小鹿愣住了。
“就打一局,十一分。”他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光,“我让你五个球。如果我输了,今晚的营养餐取消,我请你吃火锅,最辣的那种。”
那语气,轻松得,像他们不是在解决一个困扰了她五年的心魔,而只是在进行一场最幼稚的,朋友间的赌局。
林小鹿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颗被愤怒和委屈塞得满满当当的心,鬼使神差地,就被他这句“请你吃火锅”,给撬开了一道小小的缝。
“……说话算话?”
“樊指导,”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纠正道,“一言九鼎。”
……
那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比赛。
可他真的,让她五个球。而且,他没有再用那种属于世界冠军的,充满了压迫感的打法,而是像一个最普通的,社区里的乒乓球爱好者,一板一眼地,和她打着来回。
没有了技术的压力,没有了输赢的包袱,林小鹿那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
她开始享受那种最纯粹的,你来我往的乐趣。享受每一次精准的回球,每一次巧妙的落点。
打到8:3的时候,他发了一个角度刁钻的短球。
几乎是在看到那个球的瞬间,林小鹿的身体,就凭着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做出了反应。
上步,侧身,手腕瞬间发力,身体的重心像一张拉满的弓,将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了触球的那一瞬间。
“砰!”
一道黄色的闪电,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她的拍下呼啸而出,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擦着球台的边角,飞了出去。
是她那招失传已久的,反手拧拉。
快,准,狠。
完美得,无可挑剔。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林小鹿维持着那个击球的姿势,愣愣地看着那个滚落到远处的乒乓球,大脑里一片空白。
她……做到了?
在完全没有去想,完全没有去刻意控制的情况下,她竟然……就样,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睁大的眼睛,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球台对面,那双盛满了温柔笑意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瞬间就驱散了她心里所有的阴霾。
“你看,”他说,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一切的力量,“我就说,你的身体,比你的心,要诚实得多。”
“你不是不会,”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困扰了她五年的,真正的症结,“你只是……怕了。”
而现在,他不允许她再怕了。
他会用他那最严厉的,却也最温柔的方式,陪着她,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曾经失去的,全都找回来。
无论是球场上的技术,还是……人生里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