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而紧绷的平静中滑过数日。
萧秋水再未踏入那间厢房,但每日煎好的汤药、更换的伤布、乃至清淡的膳食,都会准时送达,从未间断。他不再亲自过问,却通过心腹下属,将柳随风伤势的每一次反复、每一句呓语,都掌握得清清楚楚。
府中的气氛依旧压抑。下人们噤若寒蝉,看向那间紧闭房门时眼神惊惧又好奇。萧父和萧大哥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都在萧秋水冰冷沉寂的目光中将话咽了回去。他们能感觉到,萧秋水周身笼罩着一层比以往更甚的寒冰,那冰层之下,是汹涌翻腾、无人能窥探的暗流。
柳随风的伤在珍贵药材和精心照料下,总算勉强稳住,不再有性命之危,但离痊愈还差得远。他异常安静,大部分时间都昏睡着,醒着时也只是望着帐顶发呆,或是看着窗外一方狭窄的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偶尔剧烈的咳嗽仍会让他痛得蜷缩起来,冷汗涔涔,但他从不呻吟,只是死死咬着苍白的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蝉鸣聒噪。
柳随风刚喝过药,正昏沉欲睡,房门却被无声地推开了。
没有脚步声,但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压迫感瞬间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也让柳随风骤然清醒。他猛地睁眼,看向门口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
萧秋水走了进来,依旧是一身墨色劲装,面容冷峻,手里却拎着一个粗糙的陶罐,与他周身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走到床前,将陶罐放在床头小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喝掉。”他的命令言简意赅,目光落在柳随风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不带丝毫温度。
柳随风撑着想坐起来,动作间牵动伤口,眉心急蹙了一下,又强迫自己放松,依言靠坐起来。他看向那陶罐,里面是浓白的汤,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略带腥气的香气。
是鱼汤。熬煮了很长时间,汤色奶白,不见半点油花。
柳随风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情绪,伸手去端那陶罐。指尖碰到粗糙的罐壁,是温热的。
他的手依旧不稳,陶罐有些沉,汤汁微微晃动。
萧秋水就站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艰难地捧着陶罐,小口小口地吞咽。汤汁的热气氤氲了他苍白瘦削的脸颊,似乎添上了几分虚幻的血色。
他喝得很慢,每一下吞咽似乎都耗费力气。室内只剩下他轻微啜饮的声音和窗外令人心烦意乱的蝉鸣。
萧秋水的目光从他颤抖的手指,移到他微微滚动的喉结,最后落在他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眼睫上。
忽然,柳随风的手猛地一颤,似乎终于脱力,陶罐倾斜,剩余的汤汁眼看就要泼洒出来——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托住了罐底。
萧秋水不知何时已俯身,一手扶住了陶罐,另一手几乎是下意识地,虚虚地挡在了柳随风身前,防止热汤溅到他身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
柳随风抬头,恰好撞入萧秋水近在咫尺的眼眸。那双眼深不见底,依旧冰封着,但在极近的距离下,柳随风似乎能看到冰层下那一闪而逝的、连主人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只是一瞬。
萧秋水立刻松开了手,直起身,退后半步,恢复了那副冷硬疏离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下意识的动作从未发生。
“连碗都端不稳了?”他语气冷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权力帮副帮主的威风,果然是一去不复返了。”
柳随风捧着还剩小半汤的陶罐,指尖感受着那残留的、来自对方手掌的短暂温度。他缓缓地、极轻微地收紧了手指,像是要抓住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暖意。
他没有看萧秋水,只是盯着陶罐里晃动的乳白汤汁,低声道:“威风…早就碎干净了…连同那副…惹你生厌的硬心肠…一起…”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久病的沙哑和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却像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空气。
萧秋水呼吸一窒,心头那头名为仇恨的困兽似乎又被无形地刺了一下,发出焦躁的低吼。他想冷笑,想反唇相讥,想用最刻薄的语言撕开对方这副看似脆弱悔恨的表象。
可话到了嘴边,看着那人低垂着头、脖颈弯出脆弱弧度的样子,看着他捧着粗糙陶罐、指节泛白的手,那些冰冷的话语竟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猛地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冷风。
“收拾干净。”
丢下这句硬邦邦的话,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门在他身后被摔出一声重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屋内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柳随风一人,和那半罐渐渐冷掉的鱼汤。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未动。
直到一滴水珠无声地坠落入陶罐中,在冷掉的汤面上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他这才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陶罐落在软褥上,没有打翻,只是汤汁又溅出些许,弄脏了被面。
他抬起手,用手指狠狠抹过眼角,动作急促而狼狈,仿佛要擦去什么不该存在的证据。
然后他靠在枕上,大口地喘息,胸口的伤因这急促的呼吸而抽痛起来,他却像是毫无所觉。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那只刚刚被萧秋水托扶过的手,怔怔地看着掌心。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他的、灼人的温度。
窗外蝉鸣依旧聒噪,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慌意乱。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沉闷的、充斥着药味和恨意的夏日午后,悄然发生了变化。看不见,摸不着,却真实地存在着,如同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终有一日,会破冰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