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寂。萧秋水心绪不宁,白日里柳随风那混合着绝望与卑微的泪眼,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披衣起身,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走向那座幽禁着柳随风的院落。
护卫见他到来,无声地行礼让开。
萧秋水没有进去,只是如同之前许多个夜晚一样,沉默地站在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窗纸上,映出屋内模糊的轮廓。
里面的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呓语隐约传来。
萧秋水本欲离开的脚步,生生顿住。
他听到柳随风在极痛苦地喘息,像是被噩梦死死扼住了喉咙。
“…别…别信他…” 声音模糊不清,带着惊惧的颤抖,“…那是陷阱…秋水…快走…”
萧秋水浑身一僵,指尖瞬间冰凉。陷阱?谁设的陷阱?
屋内的呓语变得更加急促混乱:“…我不能说…说了他们会…会对你…呃…” 一声压抑的痛哼,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杀了我…也不能…”
紧接着,是布料被死死攥紧的摩擦声,和几乎泣血的低喃:“…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只能看着…我只能亲手…”
话语在这里变得支离破碎,只剩下痛苦的呜咽和沉重的喘息。
“冷…好冷…” 声音忽然变得微弱而迷茫,带着孩童般的无助,“…爹…娘……你们都去哪了…别留我一个人…”
“…血…到处都是血…洗不干净…怎么都洗不干净…” 他似乎在徒劳地搓着手,声音里充满了厌恶和恐惧,“…秋水…我的秋水…眼睛里的光…灭了…是我…是我弄碎的…”
最后一句,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绝望和确认,清晰地穿透了窗纸,狠狠撞入萧秋水的耳中。
萧秋水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凉的廊柱上,发出一声闷响。
陷阱?
不能说?
只能亲手?
家人?
弄碎了他的光?
这些破碎的词语,像一把把散落的钥匙,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叮当作响,却无法立刻拼凑出完整的真相。但它们指向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一个与他三年来的认知截然不同的、被隐藏的真相。
前世那场屠杀,难道并非简单的仇杀?柳随风的背后,难道另有其人?他所谓的“只能亲手”,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威胁?威胁的对象是…自己?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的心口,带来一阵冰寒刺骨的战栗。
若真是如此…
若真是如此…
那柳随风前世冷眼旁观、甚至亲手挥下的屠刀,底下藏着怎样的绝望和不得已?
那他重生归来后那近乎自毁的忏悔和卑微的祈求,又蕴含着怎样沉重的真相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恨意依旧盘踞在心,但此刻,那恨意的根基却开始剧烈地摇晃,裂开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之下,是更黑暗、更复杂的疑团,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慌。
他忽然想起,前世最后时刻,柳随风站在尸山血海之中,那双冰冷的眼睛看向他时,深处似乎确实有一闪而逝的、被他当时滔天恨意所忽略的东西——那不是快意,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悲恸?
屋内的呓语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无意识的、痛苦的呻吟。
萧秋水靠在柱子上,月光照得他脸色苍白如雪。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背负着血海深仇归来,要向那个冷血的仇人复仇。
可如果…如果柳随风也是某个阴谋的受害者,甚至可能是…为了保护他而不得不手上沾满他亲人的血…
那这仇恨,该指向何方?
那这债,又该如何算清?
巨大的混乱和一种近乎颠覆的茫然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了三年的恨意,产生了无法控制的动摇。
他再也没有勇气站在这里,听下去。
几乎是仓皇地,萧秋水猛地转身,脚步有些踉跄地逃离了这座院落,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追噬他的灵魂。
夜风吹起他墨色的衣袍,却吹不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比夜色更浓重的迷雾和寒意。
而屋内,榻上的柳随风在噩梦中辗转反侧,眼角不断滑落冰凉的泪滴,浸湿了枕头。他蜷缩起来,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仿佛那里有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鲜血淋漓的洞。
月光无声地移动,照亮他惨白的脸,和那紧蹙的眉宇间,深深刻印的、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与孤独。
那一夜,隔着一堵墙,两个被前世血仇和今生迷雾紧紧缠绕的人,一个在无声奔逃,一个在梦中沉沦。
那坚冰下的裂痕,已被无声地撬开更大缝隙,涌出的却不是光亮,而是更加幽深、更加寒冷的黑暗潮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