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亘再睁眼时,世界被折叠成一条青绿色的峡谷。
天空在脚下,江水倒悬于头顶,像有人把《千里江山图》反卷成筒。
他站在“筒”的内壁,鞋底每一次挪动,都踩落一小块石青,簌簌坠入下方的天空——发出极轻的、玻璃碎裂的声响。
前方亮起一盏灯笼。
灯罩是半透明的石绿薄片,烛芯却燃着铜锈色的火,火光里浮着年份:1119、1120、1121……
提灯的人背对他,发髻高挽,襦裙被逆风吹得贴在身上,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绢。
她没有影子——
或者说,她的影子被折进了灯笼,成为火里跳动的黑色剪纸。
沈亘想喊,喉咙却先一步漏出颜色——
一缕青灰从唇边溢出,飘进灯笼,火舌“噗”地炸高,照出提灯人的侧脸:
眉骨锋利,睫毛上结着细小的石青粒,像被谁用画笔点错了高光。
他立刻认出,那是青鸾。
也是 0.3 克石青、是裂缝、是纸鹤、是他被抽走的颜色。
二 青鸾抬手,灯笼在空中转了一圈,峡谷的折叠处便裂开一道缝,像两幅绢布被揭开。
裂缝后露出真正的山水:
远山用石青反复罩染,层次深得能藏下一整个朝代;
近岸用石绿拖笔,水纹里浮着极细的赭石点,像被谁撒了一把锈钉。
沈亘被一股潮水的甜味推了进去,脚下一实,已站在北宋的岸。
王希孟早已不见,只剩石案一方,砚台里残墨半凝,水面浮着自己的倒影——
没有五官,只有一条青黑色的裂缝,从额心裂到下巴,像一张被拉长的嘴。
青鸾把灯笼放在案角,火舌立刻舔向墨池,墨汁遇火不熄,反而涨潮,一路漫到沈亘靴底。
“入境者,先留印。”
她开口,声音像两块石青相撞,清脆却带着粉末的涩。
沈亘低头,墨汁已爬上靴面,顺着布纹长成一棵小树,树梢结出一枚铜钥匙——正是刚才那枚。
钥匙自动脱落,掉进墨池,发出“咚”一声闷响。
响声落地,水面浮起一行小字:
“沈亘,色弱,欠颜色一次。”
三 青鸾伸手蘸墨,指尖在他胸口点了一下。
心脏的位置立刻晕开一块青绿,像被盖了一枚馆藏章。
“以后你每走一步,颜色都会从你体内漏出,
等你漏完,就成了‘只此青绿’本身。”
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讲解一幅仿品。
沈亘问:“那我会死吗?”
“不会,”她抬眼,眸子里浮出两枚极小的年份——1120、2025,
“你会变成时间之间的缝隙,活着,但没人再看得见。”
话音未落,她忽然俯身,用唇贴住他左掌的裂缝。
冰凉,带着矿石的腥。
裂缝立刻停止渗血,边缘长出 12 根极细的丝线,
丝线另一端连着她的睫毛——
每眨一次,沈亘就听见自己心跳掉下一拍,
像被谁把 2025 年的秒针,一根根拔给了北宋。
四 墨池开始收缩,缩成一面铜镜。
镜里映出未来的故宫:
灯槽爆裂,紫外灯碎片悬浮,
老师傅站在空荡的修复室,手里拿着一张褪色工作证,
嘴里反复念:“小王,画疼的时候,人会痒……”
镜中画面一闪,化作一只纸鹤,从铜镜背面飞出,
鹤身写着新句子:
“第三次错过,才算宿命。”
纸鹤掠过沈亘耳廓,留下一道极细的割伤,血珠刚渗出来就化为石青粒,
被青鸾用指甲轻轻弹进灯笼。
火舌“噗”地一声,长高到三寸,
火光里浮现第四行字:
“鸾鸟滴血,青绿方干。”
沈亘下意识抓住青鸾手腕——
皮肤下没有脉搏,只有一条江流,
江水逆流而上,水面上漂着 12 只纸鹤,
每只鹤背都驮着一个年份:
1119、1120、1121……2025。
最后一只鹤是空的,
像在等待谁来填写终点。
五 青鸾抽回手,灯笼提得更高。
火光尽头,一座倒悬的山头缓缓降下,
山腰处裂开一道石门,门楣上刻着:
“只此青绿。”
她转身,发梢扫过沈亘的脸,
留下一粒冰凉的石青,
像把最后的颜色还给他,
又像把更浓的宿命按进他皮肤。
“走吧,”她说,
“再晚一步,
你就要被画
修
成
留
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