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冻住，被一种纯粹的惊骇取代。那声巨响带来的震惊像冰水一样浇透了我全身，但仅仅两秒——或许更短——那刺骨的冰凉就化作了灼人的恐惧，猛地推了我一把。
我没有尖叫，也没有哭。甚至来不及去分辨他去了哪个方向。
求生的本能像一根烧红的针，刺穿了一切纷乱的思绪。跑！回家！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掉落在地的桂花糕和手帕，也不再去看那四散惊逃的人群。我拔腿就往家的方向冲去。
这条我走了无数遍、闭着眼都能摸回家的路，此刻变得无比陌生和漫长。恐怖的景象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强行灌入我的眼睛：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狂奔的人流撞倒，怀里的孩子飞了出去，发出凄厉的啼哭，瞬间就被无数只脚淹没。 街角杂货铺的老板刚探出头，额头上就猛地爆开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下。 几个穿着陌生土黄色军服的矮壮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长枪，嘴里吼叫着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像驱赶牲畜一样，将一群躲闪不及的人围堵在墙根下，刺刀毫不犹豫地捅了进去……
血。到处都是血。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味。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但我死死咬住了嘴唇，强迫自己扭开头，不能停！不能看！ 我只是拼命地跑，躲避着所有障碍和危险，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我终于连滚带爬地撞开了自家的院门，反手死死闩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父亲正焦虑地在堂屋里踱步，母亲闻声从里屋冲出来，一看到我煞白的脸、脏污的旗袍和散乱的头发，她的脸“唰”一下也变得同样惨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父亲一把扶住我。
我张了张嘴，声音因极度恐惧和奔跑而干涩撕裂： “兵……兵痞打进来了！不是咱们的兵！在、在街上……见人就杀！” 或者 “外面……外面全是穿黄皮的兵！说着听不懂的话……杀人！他们在杀人！”
一句话，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气。
父母交换了一个无比惊骇的眼神，那眼神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了。他们显然比我更明白，“说着听不懂的话的黄皮兵”意味着什么。
没有时间犹豫，没有时间哭泣，甚至没有时间细问。
“去南京！” 父亲几乎是吼着对母亲说，声音因紧张而变调，“去找你舅父！只有那条线了！快！”
母亲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某种力量，她猛地转身冲进里屋，几乎是用扯的，飞快地抓出几件我的衣服，又胡乱塞了些干粮，把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塞进我手里。那是家里最后一点金银细软。
父亲则一把推开后窗，紧张地观察着小巷的动静。远处的枪声和哭喊似乎又近了些。
“走！我们送你过去！这路你怎么一个人走！”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一把拉开后门。
父亲在前，母亲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在后，我们三人一头扎进了幽深曲折的后巷网络里。 父亲对这里了如指掌，专挑最偏僻无人的小路快走。母亲的手指冰凉，箍得我生疼，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每一次远处传来异常的响动，父亲就猛地抬手让我们蹲下，屏息凝神，直到声音过去才又拉起我们疾走。我们像三只受惊的老鼠，在墙壁的阴影里狼狈地穿行。
火车站早已不是平时的模样。它成了一个沸腾的、绝望的漩涡。黑压压的人群疯狂地涌向每一节车厢，哭喊声、叫骂声、哨子声混杂在一起。火车头喷着白色的蒸汽，如同焦躁的巨兽。
“去南京！听到没有！一定要到南京！” 父亲在一片喧嚣中，把脸凑到我耳边，用最大的力气重复着这句话，眼睛死死盯着我，仿佛要把这几个字钉进我的灵魂里。“去找舅父！活下去！”
母亲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流泪，用力地、胡乱地点头，双手颤抖着把我散落的头发往耳后别。
他们再也没有给我任何犹豫的时间。
父亲用他并不强壮的身躯，拼命在前方挤开一个缝隙。母亲在后面用力推着我。我感到无数的胳膊和身体挤压着我，脚几乎沾不了地。
然后，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身后传来——是父亲和母亲，用尽了他们平生最大的力气，合力将我整个人托了起来，近乎粗暴地从一个打开的车窗塞了进去！
“走啊——！”我最后听到的，是父亲一声撕裂般的呐喊，瞬间就被巨大的噪音吞没了。
我重重地摔在车厢地板上，手肘磕得生疼。我慌忙挣扎着爬起来，扑到车窗边。
车窗外，是父母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母亲在嚎啕大哭，父亲紧紧搂着她的肩膀，嘴唇哆嗦着，还在重复那两个字：“南京！南京！”
火车猛地一动，拉响了汽笛。
他们的身影开始向后移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一片混乱的人潮和泪水中。
我知道，浔镇和我的人生，都在我身后了。
我瘫坐在拥挤不堪、充斥着各种气味的车厢地板上，攥紧了那个小布包。
布包上，还残留着母亲手心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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