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碗冷掉的汤，像一道无形的界碑，立在边柔与吴世勋之间。自那晚不欢而散后，别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僵持。吴世勋依旧早出晚归，但那种刻意忽视的冰冷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带着距离感的观察。他不再阻止边柔接触基金会的事务，甚至让助理送来了更多相关资料，仿佛在默许她踏入那片与他伤痛相连的领域，却又冷眼旁观，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边柔则更加谨慎。她不再主动制造“意外”，不再刻意流露脆弱。她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基金会的“工作”中，认真研读文件，甚至提出一些粗浅却看得出用心了的建议。她在扮演一个努力想要理解丈夫世界、并试图在其中找到自身价值的妻子，一个在经历短暂波折后，选择用行动而非言语来靠近的、懂事的女人
她需要麻痹他，让他相信，她那晚的“担心”和眼泪，只是小女人的一时情绪，而非别有用心
但暗地里，与系统的推演和计划制定，变得更加频繁和尖锐
系统目标人物调查行为未停止，但焦点已从宿主背景，转向七年前事故相关人物及……宿主近期行为逻辑比对
系统反馈着信息
他在拿她现在的行为，与“边柔”过去的资料，以及他记忆中那个“小柔”进行比对。他在寻找重合点与差异点。这很危险，但也印证了边柔的判断——他内心的天平，正在“巧合”与“阴谋”之间剧烈摇摆
这天下午，边柔接到林管家通知，吴世勋让她陪同出席一个与基金会无关的、小范围的商业伙伴午宴。很突然，没有给任何准备时间
边柔的心提了起来。这不是基金会相关的场合，带她去，意义何在？是进一步观察她在纯粹商业环境下的表现？还是……某种新的试探？
她选了一套不会出错的香槟色及膝裙，妆容清淡，准时出现在客厅
吴世勋已经等在那里，穿着深灰色西装，正低头看着手机。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
吴世勋走吧
车上，气氛不算融洽，但也谈不上冰冷。吴世勋大部分时间在处理邮件，偶尔会接个电话，语气是惯常的公事公办。边柔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窗外
在一个红灯路口，吴世勋放下手机，忽然开口，像是随口一问
吴世勋听说你最近在看心理学方面的书？
边柔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过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羞赧
边柔嗯，随便看看。想着基金会的工作可能会用到一些基础……
吴世勋是吗？
吴世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吴世勋看得懂？
边柔有些能看懂，有些很难
边柔老实回答，眼神真诚
边柔比如……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一些表现……就觉得，人能承受的东西，好像比想象中多，也比想象中……脆弱
她小心翼翼地引入关键词
吴世勋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暗了一下。他没有接话，只是重新拿起手机，仿佛刚才只是随口闲聊
但边柔知道，她的话，他听进去了
午宴设在一家私人会所，环境清雅，参与的人不多，但分量都不轻。吴世勋依旧向人介绍边柔是“我太太”，但不再要求她“活跃”，甚至在她安静用餐时，会偶尔将话题引到她可能稍微了解的、与艺术或教育相关的领域，给她一个自然接话的机会
他像是在……为她铺路？以一种不露声色、甚至带着点考验意味的方式
边柔谨慎地应对着，回答得体，既不抢风头，也不显木讷。她能感觉到席间其他人投来的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轻蔑，多了几分探究和认可
宴席过半，气氛正酣。一个与吴世勋私交不错的李总，端着酒杯，半开玩笑地对吴世勋说
万能龙套世勋啊，最近气色不错嘛，看来身边有人知冷知热，就是不一样
这话带着明显的暧昧色彩，席间众人都笑了起来，目光在吴世勋和边柔之间逡巡
边柔适时地低下头，脸颊微红，扮演着羞涩
吴世勋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脸上没什么笑意，目光淡淡扫过边柔泛红的耳垂，然后看向李总，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
吴世勋李总说笑了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种曖昧不明的态度，反而更引人遐想
李哈哈一笑，岔开了话题。但边柔的心，却因为吴世勋那一眼和模糊的态度，再次掀起了波澜。他是在利用这种场合，坐实他们“关系缓和”甚至“恩爱”的假象？还是……连他自己，也开始有些混淆真假？
午宴结束，送走客人，吴世勋和边柔留在包厢里稍作休息
服务生上了茶后便退了出去。包厢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中残留着酒菜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无形的张力
吴世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扶手。边柔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茶，心思电转
吴世勋今天的表现
吴世勋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吴世勋不错
边柔放下茶杯，轻声说
边柔是吴先生引导得好
吴世勋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她
吴世勋边柔，你很聪明。学得也很快
他的夸奖，听起来毫无温度，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
边柔迎着他的目光，心跳加速
边柔我只是不想给您丢脸
吴世勋丢脸？
吴世勋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带着一丝嘲讽
吴世勋你似乎很在意我的……看法？
来了。又是一次直指核心的试探
边柔垂下眼睫，沉默了几秒，再抬头时，眼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认命与一丝不甘的倔强
边柔我们是夫妻，不是吗？至少在协议期间是。在意您的看法，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她将问题抛了回去，用一个看似合理却空洞的“夫妻”名义做挡箭牌
吴世勋盯着她，眸色深沉，像是在掂量她这句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磁性
吴世勋那么，告诉我，作为一个‘妻子’，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
包厢里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边柔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他问的不是“边柔”怎么看，也不是“吴太太”怎么看，而是“妻子”怎么看
这是一个陷阱。无论她回答是恐惧、是同情、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都可能万劫不复
边柔的指尖在桌下悄然收紧。她强迫自己直视他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睛，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那个唯一可能安全、却又无比危险的答案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破碎的坦诚
边柔我……我看不懂您
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困惑和一丝无力感
边柔有时候，您离我很远，像一座我永远无法靠近的冰山。有时候……又好像很近，近得让我觉得……害怕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颤音
边柔我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您，也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才能……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那份无所适从的茫然和隐约流露出的、想要靠近却不得其法的痛苦，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不是完全的谎言。在无数个算计的间隙，在面对他偶尔流露的脆弱和复杂时，她确实有过这样的瞬间
吴世勋怔住了。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回答。看不懂？害怕？不知道该怎么才能……？
他预想了她的讨好，她的辩解，甚至她的恐惧，唯独没有料到这种带着挫败感和一丝……依赖的茫然
他眼底的锐利和审视，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靠回椅背，重新闭上眼睛，手指揉着眉心，久久没有说话
边柔屏住呼吸，等待着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手，睁开眼，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吴世勋走吧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率先朝外走去
边柔跟着起身，腿有些发软。她不知道刚才的回答是过关了，还是将局面推向了更未知的方向
回程的车里，两人依旧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冰冷的隔绝，也不是紧绷的试探，而像是一场激烈交锋后，双方都需要休憩的、充满未尽之言的缓冲
车子没有直接回别墅，而是在一家看起来十分安静雅致的咖啡馆前停下
吴世勋下车
吴世勋说完，自己先下了车
边柔愣了一下，跟着下车。他带她来咖啡馆？这又是什么新的戏码？
吴世勋选了一个靠窗的僻静位置坐下，点了两杯咖啡，没有询问边柔的意见。服务生离开后，他看向窗外街景，侧脸线条在午后阳光下显得有些柔和，也格外疲惫
吴世勋以前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像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吴世勋她很喜欢来这种地方。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窗外发呆，或者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边柔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主动提起了“她”！那个禁忌的名字！
她不敢接话，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打断这来之不易的、他主动敞开的缝隙
吴世勋她胆子很小，怕黑，怕打雷，怕很多很多东西
吴世勋继续说着，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眼神空茫
吴世勋但她看人的眼神，很干净，像从来没被这个世界污染过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怀念与痛楚
边柔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她能感觉到，他不是在说给她听，更像是在说给过去的自己听，或者在通过诉说，来确认某些正在模糊的记忆
吴世勋我那时候……太年轻，也太自负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吴世勋总觉得能掌控一切，包括……保护她
最后三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让边柔心头一颤
保护她……但他没有做到。那个叫“小柔”的女孩，最终消失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咖啡馆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一切的宁静祥和，与他话语里那个悲伤的结局，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吴世勋终于转过头，看向边柔。他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审视，也没有了昨夜崩溃时的疯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量而即将碎裂的悲伤
吴世勋边柔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声音沙哑
吴世勋你说你看不懂我
边柔的心跳漏了一拍
吴世勋那么
他微微扯动嘴角，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
吴世勋你现在，看懂了一点吗？
边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片毫无遮掩的、荒芜的悲伤之地。那一刻，所有精心编织的谎言，所有算计好的反应，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看到了。看到了一个被愧疚和思念折磨了七年、至今无法走出的男人。看到了他那坚硬外壳下，从未愈合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这不是她通过调查和推测得出的结论，这是他亲手、主动剖开给她看的
为什么？
是为了回应她刚才那句“看不懂”？是为了证明他并非她想象中那么复杂难懂？还是……在经历了怀疑、试探、崩溃之后，他终于疲惫到，只想找一个可能不会嘲笑他这份脆弱的人，稍微喘息片刻？
边柔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看懂了吗？
或许看懂了一点点。但那一点点真相，却比之前所有的迷雾，都更加沉重，更加……危险
因为它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场以谎言开始的游戏中，她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任务目标，更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苦会崩溃的……人
而她对这个人，正在失去绝对的控制权
咖啡渐渐冷掉。两人对坐着，沉默在温暖的阳光和轻柔的音乐中蔓延
摊牌的时刻尚未到来，但真相的阴影，已经笼罩而下。而谎言，在这片阴影里，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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