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第一医院的急诊科，永远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混合的味道。凌晨两点，这里的灯火通明白得刺眼，照得人无所遁形。
苏瑾刚处理完一个醉酒摔破头的小青年，正低头写着病历，额前几缕碎发滑落，她也顾不上撩开。连续十二个小时的班值下来，颈椎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
“苏医生，辛苦了。”护士长林姐递过来一杯温咖啡，“撑得住吗？”
“还行，习惯了。”苏瑾接过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暂时驱散了些许疲惫。她喜欢夜班的相对清净，虽然突发状况更多，但至少免去了白日的喧闹和人流。
“习惯什么呀，看你脸色白的。”林姐嗔怪道，“等会儿没事去休息室眯一下。”
话音未落，急诊科大门的自动门“哗啦”一声被猛地撞开，尖锐的警报器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响了一半就哑了下去。
嘈杂、混乱、声嘶力竭的吼声瞬间撕裂了凌晨的沉寂。
“让开！都让开！医生！医生在哪？！”
几个浑身沾着暗色污渍、眼神凶狠慌乱的年轻男人抬着一个担架冲了进来，脚步踉跄。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深色的作训服被浸得透湿，完全看不清原本的颜色。更多的血正从他被简单捆扎过的腹部和胸膛汩汩涌出，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拖出一道惊心动魄的痕迹。
浓重的血腥味猛地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什么情况？！”苏瑾扔下咖啡和病历，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声音冷静得不像话，仿佛刚才那个疲惫不堪的人不是她。
“中…中枪了！三枪！医生，救他！快救他！”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小伙子语无伦次地喊着，眼睛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苏瑾的手已经搭上了伤者的脖颈。脉搏微弱急速，像即将崩断的琴弦。触手一片湿冷，是失血过多的休克体征。她的目光快速扫过伤处，腹部一枪，胸部两枪，都是致命位置。
“立刻送抢救室！通知麻醉科、输血科准备！快！”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一边跟着担架跑，一边已经开始下达指令，“开放静脉通道，双路！快速补液！准备气管插管！”
护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推着担架车冲向抢救室，车轮碾过血滴，发出轻微黏腻的声音。
抢救室里灯光大亮，如同舞台中心。
直到这时，苏瑾才分神看了一眼伤者的脸。一张很年轻、却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因为失血而惨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色。额角有一道旧疤，眉骨很高，即使昏迷中，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凌厉和倔强。他的右手，死死地攥着一把黑色的手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几个同伴试图掰开，却怎么也掰不动。
警察。苏瑾心里瞬间明了。只有这个职业，才会在这种时间，带着这样的伤出现。
“病人意识丧失！” “血压测不出！” “血氧持续下降！”
监控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电击除颤！200J！准备！”苏瑾没有丝毫犹豫，戴上手套，接过护士递来的除颤仪电极板，“所有人离开！”
高大的身体在电流冲击下弹起又落下。屏幕上的心律依旧是一条绝望的直线。
“肾上腺素1mg静推！继续！300J！” 第二次电击。 无效。 “360J！” ……
时间在抢救室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又被极度压缩。每一秒都是和死神的拉锯战。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声微弱但终于恢复的窦性心律“滴滴”声在仪器上稳定响起时，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
“血压回升到80/50！” “准备手术！立刻送三楼手术室！”苏瑾脱掉沾血的手套，语速飞快，“通知手术室准备，贯通伤，怀疑内脏破裂，大量内出血，需要紧急剖腹探查！”
一片兵荒马乱中，伤者被迅速转移向手术室。经过苏瑾身边时，也许是颠簸，也许是巧合，他那一直紧握着手枪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冰凉的金属枪管擦过苏瑾白大褂的衣角，留下了一道模糊的血痕。
她脚步顿了一瞬，低头看着那抹血色，又抬眼看向那张毫无生气的、却莫名透着一种顽强生命力的脸。
“你的命，我抢回来了。”她在心里无声地说，“剩下的，看你自己了。”
她没有停留，快步跟上前行的担架车，身影消失在手术通道的尽头。
抢救室外的走廊地板上，那串断断续续的血迹尚未干涸，在惨白的灯光下，暗红得触目惊心。
手术室的自动门在苏瑾身后无声闭合，将外面的喧嚣与混乱彻底隔绝。
这里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温度更低，空气里是更纯粹、更冰冷的消毒剂气味。无影灯的光线聚焦在手术台上，将那具苍白躯体和狰狞伤口照得无所遁形，像一场神圣而残酷的献祭。
麻醉医生已经完成了插管和深度麻醉，监控仪器规律地响着，暂时稳定下来的生命体征在屏幕上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手术开始，计时。”苏瑾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
她伸出手，器械护士将手术刀精准地拍在她掌心。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肤、脂肪、肌层，暴露出的腹腔内一片狼藉。子弹撕裂了肠道，击穿了血管，鲜血仍在缓慢但持续地涌出。
“吸引器。” “血管钳。” “4-0 prolene线。”
苏瑾的指令简洁清晰，她的双手稳定得可怕，在血泊和破碎的组织间精准地操作着，缝合、结扎、切除。每一个动作都高效而冷静，没有丝毫多余。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氛围中流逝。只有仪器滴答声、器械碰撞声和偶尔简洁的交流声。
“找到一颗弹头，位于腰椎前缘，疑似第……”助手低声报告。 “小心剥离，注意腹主动脉。”苏瑾头也没抬，目光锁定在术野深处。
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旁边的护士立刻为她轻轻拭去。
这不是她第一次处理枪伤，但每一次，都像是在悬崖边上行走。尤其是这种涉及大血管和重要脏器的重伤，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
三个小时后，最后一处破损被仔细修补，腹腔被反复冲洗干净，确认再无活动性出血，苏瑾才开始进行关腹。
缝合最后一针，她剪断缝线，终于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背。
“生命体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血压105/65，心率90，血氧98%，稳定。”麻醉医生回答。
手术成功了。至少，暂时从死神手里抢回了这个人。
护士开始进行术后整理。有人试图再次取下他紧握的那把枪，尝试了几下，依旧徒劳。那只手仿佛焊死在了枪柄上，蕴含着昏迷中也不肯放松的惊人意志。
“算了，”苏瑾开口，“送去ICU密切观察，注意术后出血和感染。”
她率先走出手术室，摘掉口罩和帽子，深吸了一口走廊里相对浑浊的空气。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上，但精神却还停留在手术时的高度集中状态，微微嗡鸣。
外面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凌晨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
她走到家属等待区，那几个送他来的年轻人立刻围了上来，个个眼窝深陷，神情焦灼。 “医生，他怎么样？” “凛哥……陈队他……”
“手术暂时成功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送进ICU观察。”苏瑾用最专业也最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告知情况，“伤势很重，失血过多，后续要看他的恢复能力和是否出现并发症。”
几个大小伙子明显松了口气，有人甚至踉跄了一下，靠着墙才站稳。 “谢谢……谢谢您医生！”为首的那个，就是之前脸上带伤的小伙子，声音哽咽，对着苏瑾就要鞠躬。
苏瑾虚扶了一下：“他需要绝对安静。你们留个联系方式，回去休息吧，有情况医院会通知。”
她转身离开，白大褂下摆那抹干涸的血迹像一枚诡异的勋章。
回到值班室，她给自己重新冲了杯咖啡，坐在电脑前录入手术记录和医嘱。
姓名：陈凛。 年龄：29岁。 单位：市公安局禁毒支队。 诊断：开放性腹部枪伤、开放性胸部枪伤、失血性休克……
冰冷的文字勾勒着惊心动魄的伤情。
她敲下最后一个字，端起咖啡杯，目光落在窗外逐渐亮起的天空。
陈凛。
她记住了这个名字。
也记住了那双即使昏迷不醒，也死死握着枪的手。
这是一个活在刀尖上的人。而她的职责，就是一次次把他从深渊边缘拉回来。
杯中的咖啡已经凉透，她却没有再喝一口。一种莫名的预感，像窗外渐起的晨雾，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她和这个叫陈凛的警察之间，绝不会止于这一次抢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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