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凛在ICU里躺了三天。
这三天里,苏瑾的生活按部就班,查房、门诊、手术、写病历,像一台精密仪器上的齿轮,精准而疲惫地转动。但她的动线上,总会不自觉地绕到ICU外。
第一次去,是术后六小时,以主刀医生的身份。他依旧昏迷,身上插满了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生命体征微弱但平稳,像风暴过后残破却未沉没的船。那只手,依然固执地握着枪,护士汇报说尝试了几次,都无法取下,又不敢用强。
“由他吧。”苏瑾检查了各项数据,淡淡地说。或许那冰冷的金属,是他昏迷中唯一能抓住的锚。
第二次去,是第二天深夜。她刚结束一台阑尾炎手术,路过ICU,脚步顿了顿,还是刷卡走了进去。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轻微的气泵声。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抹凌厉似乎柔和了些许。一个年轻警察坐在外面的走廊长椅上打盹,听到动静立刻惊醒,警惕地看过来,见是医生,才松了口气,讷讷地喊了声“苏医生”。
第三次,就是现在。他刚刚撤掉了呼吸机,开始自主呼吸。情况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苏瑾站在玻璃窗外,没有进去。里面护士正在记录数据。他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那支枪依旧紧握。
“情况怎么样?”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苏瑾转头,是那天晚上脸上带伤的小警察,叫小刘,这几天一直是他和另一个同事轮换着守在门外,眼睛里的红血丝就没退过。
“稳定了。”苏瑾言简意赅,“能自主呼吸是好迹象。但还要观察感染和器官功能恢复。”
小刘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肩膀都垮了几分:“太好了……谢谢您,苏医生。真的……要不是您……”他语无伦次,眼圈又有点红。
“职责所在。”苏瑾打断了他的感激,目光重新投向里面的人,“他怎么受的伤?”
话一出口,她有点意外。她通常不过问这些。
小刘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愤怒和后怕:“我们盯一个毒贩盯了很久,那天晚上收网,没想到那混蛋藏了把改装过的家伙,火力很猛……凛哥为了掩护我们……”他攥紧了拳头,声音低了下去,“他把防弹衣给了新来的同事……”
苏瑾沉默地看着病床上的人。所以,不是疏忽,是选择。一种近乎愚蠢的英雄主义。
“他很厉害,”小刘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像是要急切地告诉医生这个躺着的人有多好,“是我们队最拼、最厉害的!破了好多案子,那些毒贩都怕他……”
“厉害的代价有点大。”苏瑾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转身准备离开。警察的故事她听过很多,热血、牺牲、忠诚,但也伴随着太多的伤残和死亡。她更关心的是她病人能否活下来,以及活下来的质量。
“苏医生!”小刘叫住她,有些犹豫,还是开口,“那个……枪……我们能不能……”
“等他醒了,自己交出来。”苏瑾没回头,“现在,谁也不许动。”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小刘下意识地应了声“是”。
走出ICU区域,走廊尽头的窗户投入大片阳光,有些刺眼。苏瑾微微眯起眼。
陈凛。
她心里再次默念这个名字。一个会把防弹衣让给别人、昏迷中都不肯放下武器的缉毒警察。
麻烦。她直觉性地给他贴上了标签。
这种不要命的人,通常都是医生最头疼的病人。因为他们从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而她,偏偏要负责把他的命捡回来。
她捏了捏眉心,将那个躺在病床上、脆弱却又无比强悍的身影暂时从脑中驱散,走向下一个需要她的病房。
还有太多生命需要争夺,她没有太多时间为一个刚刚脱离死亡线的人驻足。
尽管,他的确有些不同
第四天清晨,苏瑾刚完成交接班,正准备去查房,ICU的紧急呼叫就切到了她这里。
“苏医生!3床醒了!但情绪非常不稳定!”
3床。陈凛。
苏瑾心头一紧,几乎是跑着冲向ICU。隔着玻璃,她已经看到里面的混乱。病床上的男人剧烈地挣扎着,试图摆脱身上的各种管线监护贴片,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像一头被困的受伤野兽。几个护士围着他,试图安抚却不敢用力压制,生怕崩裂了伤口。
他的眼睛睁开了,布满了血丝,里面没有刚醒来的迷茫,只有全然的警惕、混乱和一种近乎狂暴的戾气。那只没有握枪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
“怎么回事?”苏瑾刷开门快步走入,声音冷静,瞬间压过了室内的嘈杂。
“刚醒过来就这样,好像不认识人了!”一个护士急急说道,脸上带着些许惊吓。
苏瑾立刻明白了。严重创伤、大量失血、麻醉后、陌生的环境、身上的束缚感……这些都可能导致谵妄状态。
她快步走到床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试图按住他,而是靠近他的耳边,用清晰而沉稳的声音命令道:“陈凛!看着我!”
挣扎的动作顿了一瞬,那双充血的眼睛猛地聚焦到她脸上,充满了陌生和攻击性。
“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急诊科ICU!你受伤了,刚做完手术!现在很安全!”她的语速很快,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试图穿透他混乱的意识,“我是你的医生,苏瑾!你需要冷静下来!你的伤口会裂开!”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面罩下喷出急促的白雾,眼神里的狂暴稍退,但警惕未消,目光死死锁住她,仿佛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他依旧试图移动身体,每一次动作都引得监护仪发出不满的警报。
“你看清楚!”苏瑾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白大褂和胸牌,又指了指周围的仪器和环境,“这里没有危险!你是在医院!”
她的目光落在他依旧紧握着枪的右手上。那似乎是他所有不安和力量的来源。
忽然,她做出了一个让周围护士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她没有去碰他的身体,而是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枪柄的手背上。
他的手冰冷,肌肉紧绷得像石头,微微颤抖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刺激到他。
苏瑾没有试图掰开他的手指,只是那样覆盖着,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和他皮肤下奔流的恐惧与力量。她的声音降低了一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听着,你现在不需要这个。这里很安全。把它给我。”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覆盖在他手背的手上,再移回她的眼睛。那双医生的眼睛,清澈、冷静,没有任何情绪,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奇怪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他紧绷到极致的肌肉,一点点地松弛下来。虽然手指依旧没有松开,但身体的挣扎停止了。眼中的血红和狂暴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疲惫和一丝茫然的确认。
他认出了这个地方,也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监护仪的警报声渐渐平息下来。
苏瑾慢慢收回手,对护士吩咐道:“伤口检查,生命体征重新评估。镇静剂准备,必要时使用。”
护士们这才松了口气,连忙上前忙碌。
陈凛不再反抗,任由她们摆布,只是眼睛一直看着苏瑾,目光复杂,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深沉的审视。
苏瑾面无表情地记录着他的情况,专业地检查了他的腹部敷料,确认没有出血。
“你……”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见,通过氧气面传出来,带着摩擦般的杂音,“……救了我?”
苏瑾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你的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她合上病历夹,语气平淡无波,“我只是做了分内事。现在,你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说话。”
她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对护士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ICU。
走到玻璃窗外,她停顿了一下,回头望去。
陈凛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但那只握枪的手,似乎比刚才松动了一些。
苏瑾轻轻握了握刚才覆盖过他手背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份冰冷的触感和惊人的力度。
一个苏醒的警察,比一个昏迷的伤者,显然要麻烦得多。
但她心里某个地方,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至少,他活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