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凛脱离危险期,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苏瑾在清晨查房时见到了他完全清醒的样子。
单人病房里很安静,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眼睛看着窗外,侧脸线条依旧硬朗,但失血过多的虚弱感难以掩饰。那只曾经紧握不放的配枪,此刻安静地放在床头柜上,仿佛一个卸下的重担,又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目光相遇的瞬间,苏瑾感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审视。不再是ICU里那种混乱和攻击性,而是一种冷静的、近乎锐利的打量,带着职业特有的警惕和距离感。这眼神属于一个久经沙场的警察,而非一个虚弱的病人。
“苏医生。”他先开口,声音比昨天清晰了些,但仍有些沙哑。
“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苏瑾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夹,例行公事地开始检查。她掀开被子,查看腹部的敷料,手指隔着无菌纱布轻轻按压周围区域。
“还好。”他的回答简短至极,视线落在她操作的手上,带着一种观察的意味。
“肺部呼吸音还有点弱,要按时做雾化,尽量咳嗽排痰,小心坠积性肺炎。”她收起听诊器,记录着数据,“肠鸣音恢复了,今天可以开始尝试进流食。”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病房里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苏瑾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那不是病人对医生的依赖或感激,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或者一个……需要警惕的对象。这种被审视的感觉让她有些不自在,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依旧保持着专业性的淡漠。
“你的同事很关心你,外面轮班守着的那个,叫小刘?”她试图打破这僵硬的氛围,语气尽量随意。
陈凛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微微颔首:“给他们添麻烦了。”
又是一阵沉默。
他似乎惜字如金,或者说,本能地抗拒着交流,将自己封闭在一层无形的壁垒之后。这层壁垒,或许是他的职业习惯,或许是他经历所致,与病房里通常可见的或焦虑、或依赖、或絮叨的病人截然不同。
苏瑾并不意外。她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这种沉默寡言、内心壁垒高筑的类型,通常最难沟通,也最不配合治疗。
“你的身体恢复需要时间,尤其是内脏损伤,”她合上病历,看向他,目光平静而直接,“后续的治疗和康复必须严格遵循医嘱。你的职业特性我理解,但在我的病房里,你首先是我的病人。”
这话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
陈凛迎上她的目光,几秒后,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未成形的笑,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对抗。
“明白。”他吐出两个字。
“好好休息。”苏瑾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关上病房门,她轻轻吐了口气。和这个警察打交道,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她展示权威,他固守沉默。她推进治疗,他被动接受。
但至少,他接受了。
走廊里,小刘立刻从长椅上站起来,紧张地看着她。
“苏医生,凛哥他……”
“情况稳定。”苏瑾言简意赅,“看着他,别让他乱动。还有,”她顿了顿,“尽量让他说话。”
“啊?”小刘一脸茫然。
“情绪和沟通对恢复有帮助。”苏瑾丢下这句话,走向下一个病房。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病房门。那里面躺着的男人,像一块沉默的坚冰,外表冰冷,内里却可能蕴藏着巨大的能量和……危险。
撬开这块冰,恐怕比完成一台复杂的手术还要费神。
转入普通病房的第三天,陈凛的恢复速度让苏瑾有些意外。流食已经换成了半流质,他甚至尝试着自己缓慢地翻身。疼痛显然存在,每次移动时他额角都会渗出细密的冷汗,下颌线绷紧,但他从不吭声,只是沉默地忍受着。
这种过分的忍耐和克制,让苏瑾隐隐皱眉。疼痛管理也是治疗的一部分,过度强忍不利于休息和恢复。
下午查房时,她带着新的医嘱进去。陈凛正闭目养神,但苏瑾一进门,他的眼睛就立刻睁开了,锐利如初,没有丝毫睡意。
“今天感觉怎么样?疼痛指数大概多少?”苏瑾一边记录生命体征,一边例行询问。
“还好。”依旧是标准答案。
苏瑾放下笔,看着他:“陈警官,疼痛不是敌人,它是身体在提醒你需要休息。如果超过忍耐限度,可以要求使用镇痛泵或者药物,这不丢人。”
陈凛的目光与她相接,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别的意味。片刻后,他才开口,声音平稳:“我知道限度。现在不需要。”
苏瑾不再坚持。她开始检查伤口,换药。动作熟练而轻柔。纱布揭开,缝合的伤口像一条狰狞的蜈蚣趴伏在他结实的腹部肌肉上,周围还有些红肿。
“恢复得不错,没有感染迹象。”她客观地评价,进行消毒换药。
她的手指偶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皮肤,温热而带着职业的冷静。陈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放松下来,视线投向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换完药,苏瑾正准备离开,病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穿着便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果篮。他看到苏瑾,微微点头示意,然后看向陈凛,眼神里带着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老陈,怎么样?”
“队长。”陈凛试图坐直一些,被对方用手势制止了。
“躺着别动。”被称作队长的男人把果篮放在一边,目光转向苏瑾,“这位是苏医生吧?谢谢你,救了这小子一命。”
“应该的。”苏瑾淡淡回应,敏锐地感觉到病房里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陈凛的眼神变得更加专注,之前的些许松弛感完全消失了,整个人重新进入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尽管他依旧虚弱地躺在床上。
队长似乎只是来进行常规探视,问了问伤情,说了几句队里没事让他安心休养的话。但苏瑾注意到,他们的交流极其简短,眼神交换间却似乎传递着更多信息。一种无形的、紧张的氛围弥漫开来。
她不便久留,交代了一句“注意休息,探视时间不宜过长”便退出了病房。
关门之前,她听到队长压低了声音,极其快速地说了一句:“……那边暂时没动静,但‘鼹鼠’可能……”
门合上了,隔绝了后面的声音。
苏瑾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瞬。‘鼹鼠’?没动静?她不是故意偷听,但那些词汇自然而然地钻入耳中,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
她立刻意识到,陈凛的世界,远比她看到的枪伤要复杂和危险得多。他的苏醒,或许并不意味着危险的结束,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始。
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那里面进行的,恐怕不止是简单的探病。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像是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她原本以为,将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她的任务就完成了一大半。现在看来,或许她只是将他暂时送回了一个更复杂的棋局之中。
而自己,这个负责治疗他的医生,是否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这危险的暗流边缘?
她捏紧了手中的病历夹,快步离开。白色的走廊安静依旧,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