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苏瑾查房时，会不自觉地多留意陈凛病房外的动静。偶尔会有他的同事来看望，但那位“队长”再没出现过。小刘依旧是常驻门卫，只是眼神里多了些隐藏不住的焦虑。
陈凛的恢复按部就班，却也快得惊人。他似乎把病房当成了另一个需要攻克的任务，严格执行着所有能促进恢复的指令，甚至超额完成。疼痛依然存在，但他绝口不提。
这天夜里，苏瑾值夜班。巡房到陈凛病房外时，里面没有开大灯，只有床头一盏昏暗的小灯亮着。她以为他睡了，正准备离开，却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里面的人影猛地动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她推门而入。
陈凛半靠在床头，一只手死死按着腹部的伤口，额头上的汗珠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冷光，脸色比白天更加苍白，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他显然没料到有人会突然进来，看到她时，眼中迅速掠过一丝狼狈和警惕，随即被惯有的沉默覆盖。
“怎么了？”苏瑾快步走到床边，打开头顶的阅读灯。刺眼的光线下，他额角的汗水和痛苦的神色无所遁形。
“没事。”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试图松开按压伤口的手，装作若无其事。
苏瑾没理会他的否认，直接掀开被子。腹部的敷料完好，没有新鲜渗血。但他腹肌紧绷得像一块铁板，显然是剧烈的疼痛引发了肌肉痉挛。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声音冷了下来。这种程度的疼痛绝不可能是刚刚出现。
陈凛抿紧嘴唇，不肯回答，视线移向别处。
一股无名的火气窜上苏瑾的心头。她最讨厌不配合、硬撑的病人，尤其是这种把自己当铁打的。
“陈警官，我以为我们达成过共识。在这里，你首先是病人。”她语气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医生权威，“隐瞒病情和疼痛，是对你自己恢复的不负责，也是对我的不尊重。”
她转身从治疗车上取出镇痛注射剂，动作利落地准备着。
陈凛看着她手中的注射器，眉头皱起：“我不需要……”
“你需要。”苏瑾打断他，酒精棉球擦过他手臂的皮肤，冰凉触感让他肌肉一缩，“这不是商量，是医嘱。持续的剧烈疼痛会导致应激反应，影响内脏供血，延缓愈合。你不想在医院多躺一个月吧？”
针头精准地刺入静脉，推入药液。陈凛的身体僵硬着，最终还是没有反抗。
注射完毕，苏瑾扔掉针筒，目光落在他按在腹部的那只手上。因为用力，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虬结。而就在他虎口和食指内侧，她看到了一层厚厚的老茧。
那是长期握枪、扣动扳机磨出来的枪茧。
她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些痕迹，无声地诉说着他职业生涯的艰险和常年累月的紧绷。与她拿手术刀磨出的茧子不同，那代表着另一种形式的生死搏杀。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按着伤口的手也无力地滑落。额头的冷汗不再渗出，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但他依旧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刚才的软弱和被迫的服从让他感到难堪。
苏瑾心里的那点火气，莫名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她拿过毛巾，递给他。
“擦擦汗。”她的声音缓和了些许，“疼痛管理是科学，不是意志力的比拼。下次再这样，我会考虑给你上持续镇痛。”
陈凛接过毛巾，胡乱擦了一下脸，依旧沉默着，但那股对抗的气息减弱了。
“睡吧。”苏瑾关掉大灯，只留下床头那盏昏暗的小灯，“夜班护士就在外面，有事按铃。”
她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身后传来一个极低的声音。
“……谢谢。”
苏瑾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带上了门。
走廊里安静无声。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前却浮现出他痛苦隐忍的神情和那只布满枪茧的手。
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叫陈凛的男人，他的世界充斥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危险和沉默的抗争。而医院，或许只是他短暂喘息的避风港，甚至可能是另一个需要警惕的战场。
而她这个医生，能做的，似乎也只是在他疼痛难忍时，递上一支止痛针而已。
一种无力感，伴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悄然滋生。
陈凛术后第七天，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病房表面上的平静。
那是个下午，阳光斜照，给病房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慵懒的金边。陈凛正靠着床头，缓慢地活动着手指进行复健，小刘在一旁削着苹果，笨手笨脚地把果皮削得满地都是。
苏瑾刚核对完隔壁病房的医嘱，正准备进来检查陈凛的伤口愈合情况，手刚搭上门把，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陌生而略显油滑的男声。
“陈队长，真是吉人天相啊！听说您这次伤得不轻，我们老板特意让我来探望探望，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苏瑾推门的动作顿住了。这声音里的谄媚和虚伪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她从门缝看进去。
一个穿着花哨衬衫、身材微胖的男人站在病床前，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果篮，比之前队长带来的那个要华丽浮夸得多。小刘已经站了起来，警惕地挡在病床前，手里的水果刀都没放下。
陈凛的反应更让苏瑾心头一凛。
他原本放松的神情瞬间消失殆尽，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但眼神却在刹那间冷了下去，像结了一层冰。那不是面对陌生探视者的礼貌疏离，而是一种极致的、几乎凝为实质的警惕和厌恶。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你们老板是谁？”陈凛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力。
“哎哟，瞧我，忘了自我介绍了。”胖男人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恰好挤开了那只沉默的配枪，“我们是‘辉煌制药’的，我们张总一直很仰慕陈队长这样的英雄人物，听说您受伤了，心里着急得很呐……”
“辉煌制药。”陈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平淡无波，但苏瑾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东西拿走，心意领了。”
“陈队长，您这就见外了不是？就是点水果，给您补补维生素……”胖男人嬉皮笑脸，目光却像泥鳅一样在病房里滑来滑去，似乎在打量着一切，最后落在苏瑾刚刚推开的门缝上。
苏瑾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她的出现让病房内的气氛微微一滞。
“探视时间有限，病人需要休息。”苏瑾的声音带着医生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目光扫过那个胖男人，“你是哪位？”
“啊，医生您好您好！”胖男人立刻转向她，笑容更加热切，“我是来看望陈队长的，这就走，这就走。”他又转向陈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陈队长，您好好休养，我们张总说了，等您出院，一定亲自设宴给您压惊。”
说完，他点头哈腰地退出了病房，经过苏瑾身边时，那股浓重的古龙水味道让她微微蹙眉。
病房门关上，室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小刘松了口气，骂了句脏话：“妈的，黄鼠狼给鸡拜年！凛哥，他们怎么敢……”
“小刘。”陈凛打断他，声音低沉。
小刘立刻噤声，担忧地看着他。
陈凛的目光却转向了苏瑾，那层冰壳似乎融化了些许，但深处的戒备依旧浓重：“苏医生，有事？”
“检查伤口。”苏瑾走上前，面色如常地执行她的工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她能感觉到，陈凛的肌肉比之前任何一次检查时都要紧绷。他的注意力显然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个“辉煌制药”和“张总”，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汁，瞬间污染了病房里短暂的安宁，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苏瑾忽然想起那天队长压低声音提到的“鼹鼠”和“没动静”。还有陈凛档案里那些惊心动魄的伤情记录。
一个制药公司，为何会对一个缉毒警察如此“殷勤”？
她沉默地换好药，盖上被子。
“恢复得不错。”她公事公办地说，停顿了一下，又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刚才那个人，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很特别。”
陈凛倏然抬眼看向她，目光如电。
苏瑾平静地回视，继续道：“里面混合了一种很少见的合成麝香，通常用于……掩盖某些特殊化学溶剂的气味。”
这是她大学时在化学选修课上偶然学到的冷知识，此刻却下意识地说了出来。
陈凛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惊讶、审视、探究，最后统统化为更深的沉默和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了然。
他没有问苏瑾怎么会知道这个，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收到。
苏瑾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她听见陈凛极其低沉严肃地对小刘吩咐：“……立刻联系队里，查‘辉煌制药’最近所有的进出口报关单，尤其是化工原料部分……要快。”
苏瑾轻轻带上门，将那份骤然升级的紧张和危险关在门内。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她知道自己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那个黑暗世界的冰山一角。
而水下的部分，庞大得令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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