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了无痕

暮春的云深不知处总有散不尽的水汽，青石路被润得发亮，连带着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竹香。蓝思追握着一卷刚抄完的家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缘，目光却越过庭院里的玉兰树，落在山门外的方向。

“思追！你发什么呆呢？”蓝景仪抱着剑跑过来，额角沾着薄汗，“先生刚说下节课要考家规，你居然还有闲心看风景？”

蓝思追回神，指尖微微一顿，温声应道：“没什么，只是在想……金凌今日会不会来。”

“金凌？”蓝景仪眼睛一亮，随即一拍大腿，“哦对！上周约好他这几日来云深不知处比剑的！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到山门口了，走，咱们去看看！”

他说着就要拉蓝思追的手腕，却见蓝思追身形几不可察地一缩。蓝景仪愣了下，随即了然地挠挠头：“忘了你刚抄完家训，手上沾着墨。那我先去瞧瞧，你收拾好东西赶紧来啊！”

看着蓝景仪跑远的背影，蓝思追轻轻舒了口气，指尖的力道却渐渐收紧。自半月前在乱葬岗附近触发旧忆，那些零碎却灼人的画面便日夜纠缠着他——燃烧的房梁、绝望的哭喊，还有金氏修士银白镶红的衣袍，像一道刺，扎在他与金凌之间。

他不是没想过坦诚。可每次对上金凌亮晶晶的眼睛，那些关于“温氏余孽”的自我诘问就堵在喉咙里，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怕，怕金凌知道真相后会像旁人那样露出厌恶的神色，更怕两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亲近，会被过往的仇恨碾得粉碎。

“再等等，”蓝思追低声对自己说，“等今日比剑结束，找个清静地方，好好跟他说。”

他将家训放进书案，刚转身要走，就听见山门外传来隐约的争执声。脚步下意识加快，绕过转角时，却猛地顿住。

山门前的老槐树下，金凌正背对着他站着，身前是几位穿着金麟台服饰的长辈，为首的正是素来严厉的金家大长老。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金凌身上，给他那身金星雪浪袍镀了层浅光，可他握着剑穗的手却绷得发白。

“……你可知晓外头都在传什么？”大长老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说你成天跟蓝家那两个小子混在一起，尤其对那个蓝思追，走得近得不像话！你忘了你父亲是谁杀的？忘了金家与温氏的血海深仇？”

蓝思追的心脏猛地一沉，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看见金凌的肩膀颤了颤，似乎想争辩些什么，却被大长老厉声打断：“我告诉你金凌，你是金家未来的宗主，一言一行都关乎金家颜面！那个蓝思追是什么出身？温氏余孽！你若再与他不清不楚，将来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周围渐渐聚了些路过的蓝家子弟，都低着头不敢出声。蓝景仪刚挤到前头，就撞见这阵仗，急得想上前，却被身旁的蓝思追拽住了衣袖。

“思追，你……”蓝景仪刚要开口，就见蓝思追的脸色白得吓人。

就在这时，金凌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甚至染上了几分刻意的冷淡：“长老放心，我分得清轻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的视线，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一字一句道，“蓝思追不过是蓝家的弟子，与我不过点头之交，我根本不屑与他为伍。”

“不屑与他为伍”——这七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蓝思追的心里。他下意识松开了蓝景仪的衣袖，指尖冰凉。那些反复排练的坦诚话语，瞬间碎得无影无踪。

金凌说完这句话，似乎也有些不自在，耳廓微微泛红，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补充的话。可大长老已经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今日比剑便作罢，跟我回金麟台，好好反省反省。”

金凌被长辈们簇拥着转身，脚步拖沓，走了几步还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掠过蓝思追藏身的方向，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转角。他不知道，就在他回头前的刹那，蓝思追已经转身，踉跄着走远了。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恰好盖住了金凌那句极轻的、带着委屈的低语：“……可他不一样啊。”

蓝景仪看着蓝思追失魂落魄的背影，又看看金凌被带走的方向，急得直跺脚：“不是的思追！金凌他肯定是被逼的！他不是那个意思！”

蓝思追没有回头，只是脚步越来越快，直到走进竹林深处，才靠着一棵老竹缓缓滑坐在地。他抬手按住胸口，那里闷得发疼，眼眶却干涩得厉害。

原来，在金凌心里，他终究只是个“不屑为伍”的温氏余孽。

他拿出怀里藏了许久的一支竹笛——那是他照着记忆里魏前辈的笛子模样，偷偷做了给金凌的。笛身上还刻着小小的“凌”字，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

蓝思追将笛子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远处传来蓝景仪焦急的呼喊，他却只是闭上眼，任由竹叶落在肩头，将那句没能说出口的“我是温苑”，连同刚燃起的勇气一起，埋进了寂静的竹林深处。

有些话，错过了此刻，似乎就再也没机会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