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筑囚笼

自那日与母亲深谈及那个惊心动魄的噩梦后，谢渊濯仿佛真的将那不该有的妄念彻底压入了心底最深的囚牢。

他依旧是那个沉稳持重、备受尊敬的宁安侯世子。晨起练武，入衙理事，与同僚应酬，一切如常。他甚至不再刻意躲避谢梨。

只是这份“如常”，需要他用尽全部心力去维系，如同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露出一丝裂痕。

他会如往常般检查谢梨的功课，指点她的字迹，只是指尖绝不会再无意触碰到她的手背；他会听她叽叽喳喳讲述白日的趣闻，只是在她说到“陈小公子又说了什么有趣故事”时，端起茶盏的手指会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温和的兄长式倾听；他会在她扑过来想拉他衣袖时，不着痕迹地侧身，或是恰好抬手去取书架上的书，巧妙地避开那令他心悸的触碰。

二十二年的修养与城府，让他足以将这一切掩饰得天衣无缝。连最敏锐的谢夫人仔细观察了几日后，也稍稍放下了心，只当儿子那日只是一时迷障，如今已回归正途。

唯有在深夜，那坚硬的伪装才会碎裂。

噩梦成了常客。有时是重复那场刺目的婚礼，有时是光怪陆离的片段：谢梨笑着奔向一个模糊的身影，任他如何呼喊也不回头；或是她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却冰冷地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每一次从这样的梦境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跳如鼓，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慌和绝望就会更深一分，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理智告诉他，母亲是对的，他必须恪守兄长的本分。

可某种在黑暗中滋生的偏执却低声嘶吼：即便是哥哥，他也必须要她一辈子留在身边，留在他的视线里，他的庇护下。谁也不能夺走，尤其是那个如朝阳般刺眼的陈璟。

这种清醒时的克制与梦魇中的偏执，日夜撕扯着他，让他疲惫不堪，却也让他某种决心愈发扭曲而坚定。

而处于这场无声风暴中心的谢梨，对此毫无察觉。

十一岁的她，世界简单而明媚。哥哥似乎恢复了“正常”，不再那么忙碌，又会温和地听她说话，考校她功课，这让她十分开心。而更让她开心的是，她多了一个极其投缘的玩伴——陈璟。

与哥哥谢渊濯的沉稳内敛、如皎月清风般令人安心依赖不同，陈璟就像一轮初升的朝阳，热烈、鲜活，充满了新鲜的活力。

他会骑着他那匹神气的白马突然出现在她出游的地方，“恰巧”路过；他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各种新奇有趣的玩意儿，或是来自天南地北的特色点心；他会眉飞色舞地讲述边关大漠的孤烟、江南水乡的柔橹、或是江湖中的奇闻异事，那些都是困于侯府深院的谢梨从未听过、想都不敢想的世界。

对于谢梨而言，陈璟是一个奇妙的存在。他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包容她，又会陪她玩一些哥哥绝不会参与的“幼稚”游戏，比如比赛爬树（当然他会在下面紧张地护着），或是教她用草叶编出各种小动物。他既是兄长般的保护者，又是一个能带来无尽欢乐的、平等的玩伴。

而且，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如此亲近的、哥哥以外的异性玩伴。这种新奇感本身就足够吸引人。

“陈小哥哥，你说海真的有那么大吗？一眼都望不到边？”谢梨坐在秋千上，仰头看着靠在旁边树上的陈璟，眼睛里充满了向往。

“当然，比你能想象到的还要广阔。海水是蓝色的，像最纯净的蓝宝石，浪花扑上来的时候，会有白色的泡沫，还会带来各种好看的贝壳。”陈璟笑着描述，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微红的小脸上，柔和而专注。

“真好啊…”谢梨晃着秋千，喃喃道，“我从来没离开过京城呢。”

“以后会有机会的。”陈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承诺意味。

谢梨用力点头：“嗯！等以后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她自然而然地享受着陈璟带来的陪伴和快乐，如同沐浴阳光般理所当然。她喜欢这个玩伴，非常喜欢。这种喜欢纯粹而坦荡，不掺任何杂质。她甚至会拿着陈璟送的小泥人，开心地跑去给谢渊濯看：“哥哥你看，陈小哥哥给我捏的，像不像我？”

每当这种时候，谢渊濯面上会维持着温和的笑意，仔细看着那泥人，甚至还会夸赞两句“手艺不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名为嫉妒和恐慌的毒藤，正如何疯狂地滋长缠绕，几乎要勒得他窒息。

他看着眼前一无所知、笑靥如花的妹妹，看着她全然信任依赖着自己的清澈眼眸，再想到她提起另一个男人时那发自内心的欢欣，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占有欲在他心中疯狂交织。

他完美地扮演着温和宽容的兄长角色。

只是无人知晓，那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一座以爱为名、以恐惧为砖石的囚笼，正在悄无声息地筑起。他想将她永远护在这侯府的高墙之内，隔绝所有外来的光芒，尤其是那轮……过于耀眼的朝阳。

而谢梨，依旧在她的阳光下，无忧无虑地荡着秋千，对身后兄长眼中那愈发深沉的阴影，浑然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