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医馆归来,谢渊濯将自己关在书房许久。再出来时,他依旧是那个矜贵清冷的国公府世子,只是周身的气压似乎比往日更低了几分,眼底的墨色沉凝得化不开。
他竭力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一遍遍告诫自己:他是哥哥,只是哥哥。她长大了,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倾慕。他不能,也不该以守护之名行禁锢之实。只要她安全,快乐……便好。国公府的世子,将来要承袭爵位,支撑门庭,更该克己复礼,持重沉稳。
然而,这份理智的告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却面临着日复一日的酷烈考验。
谢梨并未如他所愿那般,将医馆偶遇当作一个小小的插曲。她似乎对配制香料这件事投入了极大的热情,或者说,对向那位沈先生请教这件事,产生了执着的兴趣。
城中并非没有更好的医馆,更资深的大夫,甚至国公府也能请到御用的太医。可她偏偏舍近求远,几乎每日都会寻了由头出门,目的地无一例外,都是城西那偏僻的栖云山脚。
“哥哥,我再去配些香料,总觉得上次配的香气还不够绵长。”
“哥哥,沈先生说这个时节采的某味草药香气最好,我去看看。”
“哥哥,我……”
她的理由五花八门,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虔诚的期待,仿佛那不是去寻一个陌生男子,而是去完成一件极其神圣重要的事情。
谢渊濯每一次都沉默地听着,然后点头,派足稳妥的嬷嬷和健壮的家丁跟着,叮嘱“早去早回”。他的声音平静无波,维持着世子应有的风度,唯有在她说出“沈先生”三个字时,袖中的手指会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
更细微,也更刺目的变化,发生在谢梨的妆奁镜前。
以往,她虽爱俏,但打扮多是随心所欲,怎么鲜亮活泼怎么来,对于涂脂抹粉这类繁琐事更是不耐烦至极,总觉得束缚,常常是侍女追着才肯稍作打扮。
可现在,每日出门前,她必定会在菱花镜前驻足良久。她会仔细审视镜中的自己,眉黛是否画得匀称,发髻是否一丝不乱,衣裙的配色是否雅致清新。她会拿出那些宫里赏赐的、她平日嫌麻烦几乎不用的口脂胭脂,小心翼翼地点染唇瓣,轻扫腮畔,让容颜看起来更精致明媚几分。她甚至开始挑剔香饼的品种,让侍女为她精心熏衣,务必让衣袂发梢都萦绕着清雅含蓄的芬芳。
“小姐近日……似乎格外爱美了呢。”贴身侍女一边为她将一支点翠步钗簪入云鬓,一边笑着低声打趣。
谢梨对着镜子左右照看,闻言微微一怔,脸颊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轻声嗔道:“休要胡言,不过是出门在外,代表着府里的颜面,总不好太失仪罢了。”
她嘴上这般否认着,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镜中,反复确认今日这身新裁的月白云纹绡丝裙是否足够清雅出尘,能否衬得她肌肤胜雪。
她自己也未必清晰洞悉这份变化底下深藏的心绪,只是潜意识里觉得,去见那位沈先生,不能太随意,不能像第一次在医馆那般家常潦草。
她希望自己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是好看的,得体的,甚至……能让他眼前微亮的。这种念头模糊而强烈,驱使着她做出这些以往绝不会有的细致功夫。
府中的下人都是历经世情的,小姐这般明显迥异于往常的变化,如何能看不出来?私下里难免有些窃窃私语和心照不宣的猜测,但谁也不敢搬到台面上议论,更不敢嚼舌根传到主子们耳朵里。
胡乱非议国公府千金的心思,那可是要被打死发卖的重罪。他们只暗暗观察着,心中自有计较。
而端坐于书房处理公务、或于演武场习射以图麻痹自己的世子谢渊濯,对此并非毫无察觉。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每日出门前那份精心修饰过的夺目光彩,能嗅到她经过时长廊里留下的、那抹不同于以往的、清雅却陌生的衣香。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谓女为悦己者容。
他只是不确定,她这份突如其来的、鲜明的“悦己者容”,究竟是为了那个只见了两面的山野采药人,还是为了……那个能陪她纵马放风筝、英姿勃发的陈小将军。
每一次她盛装而出,眉眼含春地离开,都像是一根烧红的细针,精准地扎在他心口最柔软也最隐秘的地方。
而他,只能维持着世子雍容清冷的风度,面无表情地看着,然后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在照壁之后,独自一人,回到那寂静的书房或演武场,将那根针更深地按进血肉里,默不作声,任那焦灼与涩意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