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长沙的天气持续阴郁,间歇性地洒下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西门汶泗胸口那四个字——“清静无为”——从最初的深褐色逐渐变得暗沉,像一道无法忽视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家海娜纹身店,那个苍白空洞的女人,以及那笔荒谬的、尚未解决的赔偿。
他试图用惯常的方式打发时间——白天睡觉,下午去爷爷奶奶家晃一圈陪二老吃晚饭,晚上则呼朋引伴,流连于解放西路的各大夜店和私人会所。震耳欲聋的音乐,炫目的灯光,昂贵的水烟和香槟,环绕在身边的各种或明艳或娇俏的脸庞……这些曾经能轻易让他短暂忘却空虚的刺激,如今却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索然无味。
他甚至带了一个最近在夜店认识的、小有名气的网红模特回家。女孩很主动,身材火辣,眼神撩人,贴着他,手指暧昧地划过他的胸膛。然而,当她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那四个微微凸起的字迹时,西门汶泗却像是被电流击中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动作粗暴得让女孩惊呼一声。
“别碰那里。”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耐和戾气。
女孩被他的反应吓到,娇嗔地抱怨了几句,但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致。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徐婻正那双冰冷的手指,专注而疏离的眼神,以及那毫无温度的触碰。他烦躁地起身,打发走了那个一脸错愕和不满的女孩。
巨大的平层公寓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趴在地毯上无辜眨巴着大眼睛的吨吨。窗外是长沙璀璨的夜景,江面上游轮的灯光模糊不清。空虚感像潮水一样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汹涌。他走到落地窗前,点燃了一支中南海蓝莓爆珠。
清凉的薄荷混合着蓝莓的甜腻烟雾吸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那股莫名的焦躁。他扯开睡袍的领口,低头看着胸口那四个字。在室内昏暗的光线下,它们像一道神秘的符咒,刻在他的皮肤上,也仿佛刻进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领域。
他忽然极其强烈地想知道,那个写下这四个字的女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那间昏暗的店里熬制那些古怪的染料?还是对着那本《清静经》发呆?或者,她也像他一样,在某个角落,抽着烟?
他记得在她车子里看到过那包白利群。廉价、呛喉、属于底层劳动者的烟,与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檀香和草药味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契合她那种颓废、疏离的气质。
一个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他。
他掐灭烟,走到衣帽间,随手抓起一件黑色的Balmain机车夹克套上,抓起车钥匙。吨吨以为要出门,兴奋地跟过来,却被他关在了门内,发出委屈的呜咽。
他没有开那辆G63,而是下了地库,开出了另一辆相对不那么扎眼的哑光灰色阿斯顿·马丁DB11。引擎的声浪在寂静的地库回荡,却无法宣泄他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情绪。
夜晚的长沙依旧车水马龙。雨水让路面反射着斑斓的灯光,像一条流动的星河。他几乎是凭着直觉,将车开向了湖南大学的方向。
街道在雨夜里显得冷清了许多,大部分店铺已经打烊,只有零星几家奶茶店和便利店还亮着灯。“まんとう饅頭”的暖黄色灯光也熄灭了,卷帘门拉下,门口空无一人。
他的目光直接投向对面那个狭窄的楼梯口。
二楼,那个写着“Unergründlich und noch unergründlicher.海娜手绘”的窗户里,竟然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是明亮的白炽灯光,更像是台灯或者烛火摇曳的光芒。
她还在。
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他将车停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熄了火。坐在车里,他能清晰地听到雨点敲打车顶的啪嗒声,以及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他看着她窗口那点微弱的光,犹豫着。上去?以什么理由?质问染料是不是掉色了?还是催促赔偿?这些借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拙劣。
烦躁再次涌上心头。他摸出烟盒,抽出一支中南海蓝莓,点燃。清凉的烟雾再次弥漫开来,稍微安抚了一下他紧绷的神经。
他就这样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扇窗户。像一个潜伏的猎人,又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少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个小时,也许更久。那扇窗户的光亮忽然熄灭了。
几分钟后,楼梯口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西门汶泗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屏住了呼吸。
深绿色的门被推开,徐婻正走了出来。
她依旧穿着那身宽大的深蓝色棉麻长衫,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看起来同样单薄的外套。长发随意披散着,被夜风吹动。她没有打伞,手里只拿着一个黑色的、小小的垃圾袋。
她低着头,慢慢地走下楼梯,将垃圾袋扔进路边的分类垃圾桶里。动作缓慢而机械,像是完成一项每天必须的任务。
然后,她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去。而是站在垃圾桶边,微微仰起头,望着细密的雨丝,仿佛在感受这冰冷的湿意。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苍白瘦削的侧脸和那段过于纤细的脖颈,她整个人像一抹即将被夜色和雨水溶解的淡影。
接着,西门汶泗看到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扁平的、红色的烟盒——正是他见过的那包白利群。又摸出一个一次性的塑料打火机。
她抽出一支烟,叼在淡色的嘴唇间,微微侧头,用手拢着火,试图点燃。打火机在潮湿的空气里蹿了几次火苗,才终于将烟点燃。
她深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烟雾吐出来。白色的烟雾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弥漫开,形成一团模糊的雾气,笼罩着她没有表情的脸。
她的姿势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生疏,但那种姿态里却透着一股深深的、浸入骨髓的疲惫和颓唐。仿佛抽烟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了某种必要的麻痹,或是为了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汲取一点点虚无的暖意。
西门汶泗坐在车里,隔着车窗和雨幕,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一点猩红的火光明灭不定,映照着她空洞的眸子和下垂的嘴角。看着那廉价的、呛人的白利群烟雾,与她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檀香草药气,以及这潮湿的雨夜空气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矛盾、却又诡异和谐的绝望美感。
他胸口那四个字似乎微微发烫。
他再也忍不住,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冰冷的雨水立刻落在他的头发和肩膀上。他没有穿多少衣服,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意,但他浑然不觉。
他朝着那个站在垃圾桶旁、默默抽烟的身影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徐婻正。她猛地转过头,看到穿过雨幕走向她的西门汶泗,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再次清晰地闪过惊愕,以及一丝……类似于受惊小动物般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将拿着烟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但这个动作显得多余而徒劳。
西门汶泗在她面前站定。两人之间隔着冰冷的雨丝和弥漫的烟雾。
他比她高很多,投下的阴影几乎完全笼罩了她。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传来的白利群那浓烈呛人的烟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以及她本身那种独特的、微苦的檀香气息。几种味道交织碰撞,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张力的氛围。
“徐小姐。”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好巧。”
徐婻正看着他,没有说话。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她的指尖夹着那支燃烧的白利群,烟雾袅袅上升。那双下三白的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更加深邃,更加空洞,像是两个能将人吸进去的黑洞。
西门汶泗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烟上,然后抬起自己夹着中南海蓝莓爆珠的手,递到嘴边,也吸了一口。清凉的、带着果甜的烟雾被他缓缓吐出,与徐婻正吐出的那口辛辣的白雾在空中相遇、交融、最终一同消散在冰冷的雨夜里。
两种截然不同的烟味,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和生活,此刻却在这潮湿的街头,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交织在了一起。
“抽不惯你这个。”西门汶泗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听不出情绪,他晃了晃自己指尖的烟,“太呛。”
徐婻正依旧沉默着,只是看着他,眼神里的戒备没有丝毫减少。她似乎打定主意不开口。
西门汶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车,后天能取。维修单,”他顿了顿,目光紧锁着她,“明天会送到你店里。”
听到“维修单”三个字,徐婻正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又吸了一口烟,却被呛到似的,猛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角甚至咳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她咳得那样厉害,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西门汶泗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拍她的背,但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他看着她痛苦咳嗽的样子,胸口那股烦躁感更盛,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莫名的揪心。
他最终收回了手,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她,语气甚至更加恶劣:“怎么?怕了?现在知道怕了?抽烟的时候不是挺镇定的么?”
徐婻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痛苦,有屈辱,有愤怒,但最终都化为了更深沉的麻木和绝望。她猛地将手里还剩大半截的白利群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仿佛碾灭的是什么令人憎恶的东西。
然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更加沙哑难听,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绝望的平静:“多少钱……我都会赔。请你……不要再来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猛地转身,几乎是逃跑般地,冲回了那个狭窄的楼梯口,深蓝色的衣角一闪,消失在黑暗中。楼梯里传来她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很快,楼上传来“砰”的一声关门声,重重地砸在寂静的雨夜里。
一切重归寂静。
只剩下西门汶泗一个人站在原地,站在越来越密的雨水中,脚下是那支被碾得粉碎的、残破的白利群烟蒂。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两种不同烟味交织的诡异气息,以及她最后那句冰冷绝望的——“请你不要再来了”。
雨水顺着他金色的发梢流下,划过他俊美的脸颊,冰冷刺骨。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隔着衣服,仿佛也能感受到那四个字的存在。
他也将指尖的中南海蓝莓爆珠扔在地上,用力碾灭。
那点蓝色的、带着果甜的星光,瞬间熄灭在浑浊的雨水里。
“不要再来了?”他低声重复着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偏执的弧度,杏眼里翻涌着晦暗难明的光芒,“徐婻正,你以为……这能由得了你么?”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转身,回到车里。昂贵的跑车发出咆哮,撕破雨夜,绝尘而去。
街角尽头,那扇深绿色的窗户后,徐婻正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将军不安地围着她打转,发出咕噜声。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在黑暗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