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攥着那张被汗水浸软的亲子运动会通知书,纸边起了毛。
“爸爸……”招娣声音轻得像落进滚油里的一滴水,瞬间被炸得无踪。父亲坐在沙发上。他抬头,目光像犁刀划过土块,冷而硬。
“没空,别烦我。”
五个字,比冬夜的风还利,割得招娣耳膜生疼。母亲背对着招娣,锅铲翻飞,青椒在铁锅里翻滚,像一群被掐住脖子的小兽,发出嗤嗤的哀鸣。她没回头,仿佛招娣只是一缕多余的油烟,被抽风机卷走便好。(是叫抽风机吧……还是说抽烟机?)
招娣张了张口,嗓子却像被灶灰糊住,咸涩的液体先一步涌上眼眶。通知书被捏得皱巴,墨迹晕开,像一朵朵黑色的雪花,落在她掌心,迅速融化成脏水。
“可是……老师说必须要家长参加……”
“不能!”
父亲仍不看赵娣
“别来烦我,你自己想办法!”
“ 女孩子家家的,干这么多年的活动干什么?”——这句话他没出口,却像锈钉一样钉进招娣的骨缝。招娣低下头,眼泪砸在地板上,碎成八瓣,像正月里踩坏的冰凌,没人会弯腰去拼。
招娣转身,缓缓地走向房间……
招娣爬上床,把脸埋进膝盖。窗外,邻家的晾衣绳上飘着一件男孩的海蓝色校服,被风吹得鼓胀,像一面骄傲的旗。
那颜色刺得招娣眼睛发疼,招娣闭上眼,却看见更鲜艳的红——他们提起“男孩儿”时脸上泛起的红光。
“没关系的……老师应该不会说什么的……”
招娣小声哄自己,声音在空荡的屋里撞来撞去,像找不到出口的飞蛾。
可眼泪根本不听劝,它们争先恐后地涌出,把裤腿浸出深色的一片。招娣伸手去摸枕下的日记本,纸页潮乎乎的,像一片被雨水泡软的泥,一捏就要碎。
招娣翻开它,笔尖颤抖,墨汁被泪水冲淡,蜿蜒成一条黑色的小河,把“招娣”两个字泡得浮肿。招娣写下……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男孩……不喜欢我……”
写到最后一划,纸被戳出一个窟窿,像谁在招娣心口也捅了一个洞,风呼啦啦地灌进来。
招娣努力给那风找一个出口,于是又在旁边补一句:“或许他们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写完后,招娣盯着那行字,觉得它像一粒裹着糖衣的药,甜得发苦。
她把它含在舌尖,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窗外,天色迅速暗下来,像有人泼了一盆墨。不知道小区谁的狗开始吠,一声比一声长,像催命的更鼓。
招娣把自己缩得更小,仿佛这样就能从世界的眼皮底下隐形。床头那盏小台灯闪着羸弱的光,灯罩上蒙着一层灰,像给月光套上了一层囚笼。
招娣盯着那团昏黄,忽然觉得它像自己——明明亮着,却照不到任何人。
“我是招娣……我是赔钱货……我是没人喜欢的孩子……”
招娣低声背出这段自己编造的咒语,每念一句,心脏就往里缩一寸,像被拧紧的湿毛巾,滴滴答答淌的不是水,是血。
哭到最狠时,招娣咬住自己的手腕,牙齿陷进皮肉,咸腥的味道在口腔炸开,竟意外地止住抽噎。招娣尝到“铁锈味”,不知是血,还是她自己血管里渗出的悲伤。
夜更沉了,风从门缝钻进来,掀起日记本的纸角,哗啦啦响,像谁在悄悄翻书。
招娣抬头,看见窗棂外悬着一枚瘦小的月亮,被云啃得只剩一条弯钩,像吃剩的西瓜皮,随手丢在天幕上。
它冷冷地照着招娣,月光一视同仁,可人不会。
招娣抬手擦泪,袖口已湿得能拧出水。她把日记本重新塞回枕下,动作轻得像在掩埋一具小小的尸体。
然后,她挺直背,深呼吸,把剩下的哽咽一粒粒咽回肚里,像吞下一包碎玻璃,划得喉咙生疼,却保持表面的完整。
招娣拉开门,夜凉如水。
招娣立在阳台中央,风轻轻地吹着,招娣抱紧自己,像抱住一根随时会断的芦苇。
远处,传来一声夜鸟的哀啼,短促、尖锐,像给谁送终。招娣侧耳听,却听不出那究竟是为她,还是为更多未被命名的女孩。
招娣转身,回屋,关门。门在身后发出垂死的呻吟。
招娣没有开灯,任黑暗像潮水漫过脚踝、胸口、发顶。就在那漆黑的最深处,招娣听见自己心底冒出一个极轻极轻的声音——
“也许……也许我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声音像一根细线,悬在胸腔里,随风摇晃。
招娣伸手去扯,却先触到另一根更韧的线——它连着明天的亲子运动会,连着尚未写满的日记本,也连着某个招娣自己都说不清的去处。两根线同时绷紧,把招娣钉在原地,进退不得。
窗外,云忽然散开,月光大盛,银白的光刃劈进屋内,正落在招娣脚边。招娣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窄路。
那路没有灯火,也没有尽头,却在招娣脚下悄悄分叉——一条通向更深的夜,另一条……
招娣屏住呼吸,门并未开,可风已先一步灌进来,掀起招娣的衣角,也掀起那本旧日记尚未写空的页。
纸页翻动,哗啦啦——像潮水,也像翅膀。招娣分不清那究竟是淹没,还是托举。
月光移到窗棂中央,冷冷地钉住她,像一枚悬而未决的判签。
招娣立在原地,影子被切成两半,一半留在地上,一半随夜风飘向窗外,掠过那棵老枣树的枯枝,掠过高高低低的屋脊,掠向更远的、招娣尚未抵达的地方……
自古以来,月亮寄托着人们的思念,可对……招娣来说……寄托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