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待到招娣想好之后……

“妈妈，我来帮你做饭吧。”

招娣的声音比锅铲先落进锅里，却被油花溅得粉碎。

“不用，别装勤快，你去写作业吧。”

她的回答像一把钝刀，切不断也刺不深，只在心口留下一条青紫的勒痕。

灶台上的蒸汽把她的脸蒸得仿佛浮肿，招娣看见她眼角的细纹里夹着不耐烦，像裂缝里随时会爬出蚂蚁。

锅里的青椒在热油里蜷缩，发出细微的嘶叫，和招娣喉咙里那句“我只是想让你歇一歇”一起，被翻炒得面目全非。

招娣退出来，指尖在门框上刮过，木刺钻进指腹，疼得真实。

房间比外面冷。招娣坐下，膝盖抵住抽屉，抽屉里藏着一张B超单，上面印着“女”的小楷，墨迹被招娣的指纹磨得发毛。

“妈妈肯定只是太累了……”

招娣逼自己吞下这个理由，像吞下一枚带锈的针，喉咙里泛起血腥的甜。窗外，邻居家的男孩在放爆竹，火星子蹦到夜空里，炸成一朵歪斜的菊花。

招娣数着那碎光，一、二、三……数到第七朵时，它灭了，剩下一阵白烟，像谁嘴里吐出的“赔钱货”。

招娣趴在桌上，木纹贴住脸颊，凹凸的槽线像干涸的河床。灯泡把影子压成薄片，钉在墙上，像一张被晒干的皮。

“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喜欢我了……”

声音从胸腔的裂缝里漏出来，轻得连灯泡都不晃。招娣伸手去摸自己的辫子，发绳是捡来的，红得褪成粉，像被啃噬的玫瑰瓣。

假如剪了它，会不会长出一张陌生的脸？脸的上半截像父亲，下半截像母亲，中间却空着，空成一张没有性别的白纸。

招娣闭上眼，黑暗里浮起更黑的字：招娣、招娣、招娣——每一笔都是钉子，把我钉在出生的那刻。

招娣听见婴儿的啼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湿漉漉的，像被羊水裹着。那哭声被护士高高举起，又被父亲狠狠摔回产床，摔成一声闷哼。

“我不要做招娣……我不要做赔钱货……”

镜子在床头，镜面裂过，被招娣用透明胶贴住，裂缝把脸切成两半。招娣盯着裂缝里的自己，左眼在哭，右眼在笑，中间一道闪电形的疤，把泪和笑都隔开。

招娣伸手去摸，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像触到母亲的背——她从不让我碰，怕我把“晦气”传给她。

“这怎么可能呢……都怪你不争气，只是个女孩……招娣，你就是个赔钱货……”

镜子里的唇形和招娣同步，像一条被钓起的鱼，无力地张合。招娣听见楼下传来碗筷的碰撞，每一声都清脆得像“儿子”的笔画，而她的名字，永远拖泥带水，像被泡烂的纸钱。

风把窗推开一条缝，缝里钻进一片梧桐叶，叶背沾着虫卵，像缀满细小的眼睛。

招娣盯着那些眼睛，它们也盯着她，齐声说：“你只是个错误。”

招娣抖了一下，叶子掉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啪”，像谁替她鼓掌——鼓的是倒彩。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孩一样，被爸爸妈妈疼爱……”

泪把镜面砸出一圈雾，裂缝因此变粗，像伤口被泡得发白。

招娣伸手去擦，却越擦越糊，最后干脆把整个脸埋进掌心。掌心里有一条旧疤，是四岁那年被父亲推倒在门槛上磕的，疤口早就不疼，却在此时隐隐发烫，像里面埋着一粒火种，随时会烧穿皮肤。

“招娣，你一定要坚强……妈妈说过，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以……再忍忍吧……”

招娣抬头，看见墙上贴着的奖状——“三好学生”，边角卷翘，被油烟熏得发黄。奖状下面，我用铅笔写过一行小字：要乖。

那行字被橡皮擦过，却留下凹陷的痕，像被反写的浮雕。

招娣伸手去描，指甲陷进纸纤维，发出极轻的“嚓”，像谁在替招娣点头。

“没事的，招娣，没事的……只要听话，爸爸妈妈总会看到你的好的……”

招娣咧开嘴，嘴角却尝到咸涩——泪滑进唇缝，像给伤口撒盐。

镜子里，那抹笑比哭还难看，像被踩扁的柿子，红得发乌。

招娣伸手把嘴角往上推，指尖冰凉，像替一个木偶拉线。

木偶的线却在她体内，线头攥在别人手里，一拽，她就点头，再拽，她就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