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庭……雨停

招娣原以为父母只是刀子嘴豆腐心……

可是弟弟出生那天，刀子忽然没了。太阳像一面新磨的铜镜。

招娣蹲在病房门口，看母亲躺在里屋的床上，汗水把她的额发黏成一道道黑亮的河。

“以后这就是你的弟弟了，你可不许欺负他哦。”

母亲的声音从病房内深处浮出来，柔软得像刚蒸好的米糕。

招娣踮脚，看见她怀里抱着一团粉红色的云，云里伸出一只粉拳头，无意识地攥住她垂落的一缕发。

那一刻，她笑得像被阳光点亮的湖面，波光粼粼，招娣从没见过。

招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干裂的嘴角——那里从来没有泛起过如此明亮的涟漪。

原来，他们也会笑。只是那笑像一场精心准备的焰火，只肯在特定的夜空绽放，而她，从来不是那片夜空。

招娣往后退。

阳光像一堵温热的墙，从背后把她抵住，招娣却觉得冷。

招娣低头，看见自己瘦长的影子被阳光压成薄薄一片，像一张用过的草纸，皱巴巴贴在泥地上，随时会被风吹走。

（回家后）

弟弟的乳名唤作“宇庭”。爹说，他一来，天就晴了。

招娣偷偷在屋后老槐树的树洞里刻下自己的名字——‘招娣’，刻完又用手心去磨，想把那些笔画磨平，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从这张家里抹去。树洞潮湿，木屑黏在掌心，像一层揭不下来的痂。

那年招娣七岁，已经会在饭桌上数米粒。爹把蛋黄碾碎，拌进米汤，吹得温热才送到宇庭嘴边；娘用筷子尖挑最嫩的鱼腹，一点点剔刺，像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瓷器。

招娣捧着碗，把脸埋进蒸汽里，蒸汽扑到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滚进嘴角，咸得发苦。

我考了九十九分，卷子被母亲折成四四方方的块，垫在酱醋瓶底下，边角洇出一圈褐色的油晕。

而宇庭只是伸手胡乱指了指窗外的鸟，父亲便大笑着把他举过头顶，仿佛那小小的手指点中了世界的黄金屋。

“你看看你，连你弟弟都不如！”

父亲的嗓门像一把钝刀，把赵娣从回忆里劈出来。

“你多大了，还跟小孩子抢吃的！”

母亲的声音追过来，尾音尖细，像一把锥子，把招娣钉在原地。

招娣手里捏着半块馒头，指节发白。

宇庭坐在父亲膝头，小手抓着父亲的筷子，把桌上的菜扒拉得狼藉一片。

他笑一声，爹娘就跟着笑，笑声叠在一起，像一床厚厚的棉被，严严实实盖住招娣，让她喘不过气。

夜里，月亮像一盏冷白的灯，照得那些碎屑像一地碎银。

招娣学会在雨天走路不发出声音。雨声会替她掩盖脚步，也会掩盖她偶尔的抽泣。

小区的喷泉中，纸船载着鲜红的九十九分，转了两个旋涡，就被浪花撕碎。

招娣伸手去捞，只抓住一把冰凉的河水。水从指缝溜走，像那些永远得不到的夸奖，怎么攥也攥不住。

（你看）

“你弟弟还小，你多让让他！”

母亲的声音从背后追来，招娣手一抖，搓衣板滑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裤脚，凉津津地贴在小腿上。

招娣盯着水面上碎裂的倒影，忽然想起那年树洞里的木屑——原来它们从未被磨平，只是换了个地方，在心里继续发芽，长成一片暗无天日的林子。

招娣抬头，看见，宇庭正在地上爬着，父亲双手虚虚地护着，像护着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紧密依偎，像一幅永不褪色的年画。

而招娣，被留在井台边，影子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雨水泡烂的砖头，无人问津。

夜里，招娣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灰雀，落在屋檐上，看屋里灯火通明。宇庭被爹娘围在中间，像一颗被捧在掌心的珍珠，光芒四射。

招娣扑棱翅膀，想飞进去，却撞在冰冷的窗户上，羽毛折断，落在雨水里，漂啊漂，一直漂到河堤深处。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招娣分不清是汗是泪，只觉得胸口空荡荡，像被谁偷偷挖走了一块肉。

招娣开始在课本的空白处画雨。一滴、两滴……密密麻麻，直到把整页纸涂成黑夜。老师把书摔在我脸上，纸页划破嘴角，血珠渗出来，我舔了舔，腥味里竟带着一点甜——原来，疼痛也能开出味道。

我笑着，把血滴在雨点上，那些雨忽然活了，变成无数细小的舌头，舔舐我早已溃烂的自尊。

但是那些同学们却被吓得不轻……

回家后，母亲煮了糯米饭，宇庭把碗推到我面前，奶声奶气：“姐姐吃。”爹娘对视一眼，笑意像两盏被同时点亮的灯笼，暖得刺眼。

招娣盯着那团黏甜的饭，忽然想起三岁那年，自己也曾被这样一碗饭烫过舌头——只是那时，饭里只有一把隐形的刀，把‘赔钱货’三个字刻进舌根，让她至今说不清一句完整的爱。

招娣伸手，指尖碰到碗沿，宇庭却忽然把碗夺回，咯咯笑着扑进娘怀里。

爹娘的笑声轰然炸开，像一串鞭炮，把招娣刚伸出的手炸得血肉模糊。

她缩回袖子里，指尖冰凉，原来那碗饭只是他们逗弄孩子的游戏，而她，连入局的资格都没有。

夜沉得像一坛打翻的墨。招娣悄悄起身，赤脚踩在霜冻的泥地上，寒气顺着脚心往上爬，像无数细小的蛇。她走到槐树下。

招娣抬头，看见月亮被云啃去一半，像一张残缺的笑脸。

风掠过树梢，发出细微的呜咽，仿佛替她哭，又仿佛在笑她。招娣把木屑撒向夜空，它们被风卷着，像一场逆向的雪，落回她脸上，冰凉、刺痛，却让她清醒——原来，有些雨注定不会停，有些温柔注定不属于她。

可招娣仍站在原地，像一根被钉进土里的木桩，任风雪侵蚀，也不肯倒下。

招娣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许是等一场更大的雨，把这座房子、这些笑声、这些从未属于她的温柔，统统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