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像一枚钝钉,敲进锈铁般的午后。招娣踩着铃声走出校门,秋阳斜照,把影子钉在石板路上,像一枚被踩扁的铜币。
风从河埠头吹来,带着鱼虾的腥与桂花的甜,两种气味缠在一起,像一句说不清的恭维。
“哎呦,瞧这个女孩,长得真俊啊。”
“这小姑娘真水灵,将来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声音像粗糙的麻绳,一圈圈勒过来。招娣低头,数自己的脚步——左,右,左——仿佛只要数得够快,就能把那些叹息甩在身后。石板缝里钻出几茎倔强的荠草,叶片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却仍旧贴着地皮,活得小心翼翼。
招娣便是那荠草,听惯赞美,也听惯惋惜,却永远长不成参天树。
“可惜是个女孩,不然肯定能成大器。”
一句轻飘飘的尾音,像烟灰落在衣领,烫不穿,却烫得疼。
招娣加快步子,巷口的风忽然转凉,吹得耳廓发麻。
天边残阳像被谁咬了一口的柿饼,黏稠的橙红滴落在屋脊,滴落在招娣的瞳孔里,把世界染成一只巨大的、熟透的柿子——软烂、甜腻,却随时会摔得粉碎。
拐进狭巷,砖墙剥落,青苔在阴影里繁殖。招娣的影子被两堵墙夹住,瘦得只剩一条线。
身后脚步声忽然多出来,像雨点砸在铁皮屋顶,杂乱、急促,带着金属的回响。
招娣回头,看见夕阳把几个拉长的人形钉在墙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炭笔速写,边缘模糊,却森森地朝招娣逼近……
为首的男人嘴里叼着半截烟,烟灰悬而未落,像一句说到一半的脏话。
他抬手,五指穿过招娣的发梢,一把攥住,发根瞬间开出灼痛的火星。
“小妞,长得挺俊啊。”男人露出猥琐的笑容,走上前一把抓住招娣的头发……
“这几百块花的不冤……”
头皮被撕扯的刹那,招娣听见自己脑海深处某根弦“铮”地断了。
那声音极细,却极脆,像冬日河面第一道裂纹。他把招娣的尊严折成纸币,在指间捻得哗哗响。烟味、酒味、汗酸味,一起涌来,把招娣推入一只浑浊的罐子,罐口被黑夜封死。
“小妹妹,放松点,哥几个只是想和你玩玩。”
他的笑像一块被踩烂的橘子皮,酸馊的汁水溅到招娣脸上。招娣挣动,却像被蛛网缠住的蛾,越扑腾,黏丝越缠越紧。
墙头的野猫掠过,尾巴扫下一撮灰瓦,声音轻得像一声讥笑。夕阳沉到屋脊背后,巷子里骤然升起一层铁青色的暮霭,压得人眼眶发疼。
“就是,就是,放松点,哥几个会好好疼你的。”
“嘿嘿嘿,这么漂亮的小妞,真是可惜了……”
混混的声音此起彼伏,像一群乌鸦啄食腐肉,翅膀拍打,黑影乱舞。
招娣被推搡,肩膀撞上砖墙,粗糙的砂粒磨过校服,布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那声音钻进耳膜,竟比笑声更锋利,仿佛先一步把招娣撕成碎片。
眼泪滚烫,却在落下前被夜风吹凉,像一场来不及落地的雨。
“嘿嘿嘿嘿嘿嘿……”
笑声在巷壁间来回碰撞,回声叠回声,最后竟像从她自己的喉咙里溢出。
招娣闭上眼,世界沉入黑水,水底有暗红色的光,一明一灭,像谁隔着一层血在眨眼。
身体被按向地面,青苔的凉贴上背脊,草叶折断,溢出青涩的汁,混着招娣急促的鼻息,酿成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原来命运可以如此具体,具体到一粒砂、一滴汁、一次呼吸。
就在衣襟被粗暴扯动的瞬间,巷口忽然炸开一声怒喝——
“住手!”
那声音像一柄薄刃,劈开黑水,也劈开我胸腔里那口闷锅。
锅裂了,滚烫的铁浆四溅,招娣却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希望。风从裂缝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叶,叶片边缘沾着夕照最后的余烬,像无数只小小的火把,在黑暗里旋转,却迟迟不肯熄灭。
招娣睁开眼,看见巷口站着一道消瘦的剪影,背对残光,轮廓被镀上一层毛边金线,像一柄尚未出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