谜

混混们愣住，烟头掉在地上，溅起几粒火星。

　招娣听见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擂鼓：“她为什么会来？她不是早就把我扔在命运的簸箕里，任我自生自灭吗？”

　母亲上前，鞋跟碾过碎玻璃，吱啦一声，像划破多年沉默的裂帛。

　她推开那几只探过来的爪子，动作并不利落，却带着一种鱼死网破的狠劲。

　“你们这帮混小子，想干什么！”

　她的嗓音沙哑，却像瓦片刮过铁锅，逼得几人后退半步。

招娣嗅到她身上飘来的廉价肥皂味，混着汗腥，忽然想起六岁那年，她把报娣藏在晾衣竿后面，用同样的味道盖住招娣的啜泣。

　“M的，你这个老太婆少管闲事！”

为首的混混啐了一口，夕阳在他耳环上打出一点猩红的光。

　母亲不退，反而把脊背挺成一张拉满的弓。招娣看得见她后颈上凸起的青筋，像枯河底挣扎的蚓。

　那一刻，她仿佛把这些年所有咽下的咒骂、所有被重男轻女碾碎的尊严，都折成这一道单薄的屏障，横在招娣与深渊之间。

　“我不管你们是谁，立刻给我滚！”

　风忽然停了，巷子里只剩下她尾音的颤。混混们互相递了个眼色，像被无形的獠牙咬了一口，竟真的讪讪退去。

　他们的影子一寸寸缩回鞋底，像被阳光烫化的沥青。

　招娣盯着地上那半截还燃着的烟，灰白的烟灰被风一吹，散成迷眼的尘。

母亲转过身来，夕阳把她的脸劈成两半：一半镀上金，一半沉在暗。

她胸口剧烈起伏，像被拉动的风箱，却先蹲下身，用那双被洗衣水泡得发皱的手，替招娣拢起散乱的头发。指尖碰到招娣额角淤青时，她抖了一下，仿佛被烫着。

　“娣娣……”

　这一声唤，轻得像尘埃落进井里，却激起招娣胸腔里久旱的回声。

　招娣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旧棉絮堵住，只挤出一个干涩的“妈妈……”

　“妈妈来晚了。”她替招娣拍去衣襟上的鞋印，动作笨拙得像在修补一件碎成齑粉的瓷器，“记住，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那位伯伯……爷爷也不要相信……”

　招娣怔住。那些名字像几块烧红的炭，被塞进心口。她为何突然提起？难道这些年，她并非冷眼旁观，而是被更大的网缚住手脚？

“妈妈知道你受了很多委屈……”

她的掌心贴在招娣脸颊，茧子刮得皮肤生疼，却疼得招娣想哭……

　“但你要相信妈妈是爱你的……”

　爱？这个字像一块生铁，被她从喉咙里生生撬出来，带着血锈。

　招娣抬眼，第一次发现她眼角的皱纹里嵌着亮晶晶的东西，像碎玻璃反射最后的夕照。

　“你知道吗，不要相信他们那一家子……妈妈也是被迫的……”

　她的声音忽然裂成两截，后半截被哽咽吞回去。招娣脑中嗡的一声，仿佛看见无数条暗线，从家人的咒骂、伯伯的假笑、爷爷的拐杖下延伸出来，捆住她的手腕脚踝，也勒住招娣的脖子。

　“娣娣……”她猛地抱住我，力道大得像要把招娣的骨血揉进她体内，“妈妈……其实一直都很爱你……”

　她的泪落在招娣颈窝，滚烫得灼穿皮肤。

　　招娣僵直地任她抱着，嗅到她发间掺了槐花的洗发水味——

　“妈妈这些年……一直都很痛苦……”她松开招娣，指缝间漏下的泪水砸在泥地上，像一场微型暴雨，“妈妈想保护你，但是……做不到……”

　夕阳已坠到墙头，血一样的光铺在她背后，像给她披上一袭残破的披风。她忽然抓住招娣肩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今天回去之后，你要装作拖着身体回来，千万别说做任何事……”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往与家的反方向走去。

步伐踉跄却决绝，像赶赴一场必输的仗。招娣伸手，却只抓住她留在风里的肥皂味，那味道迅速被巷口涌进来的夜风吹散。

　招娣立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被暮色一点点嚼碎，心脏像被细线勒成两瓣：一半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一半被未知的恐惧钉在地面。墙头一只黑猫掠过，尾巴扫下几片碎瓦，声音像谁在偷偷发笑。

　难道，母亲刚才是从囚笼的缝隙里钻出来，给她递一把看不见钥匙？可钥匙那头，锁着什么？招娣低头，看见自己鞋尖沾着混混留下的泥，像一枚扭曲的印章。远处传来第一声狗吠，夜色正式降临，巷口的路灯闪了闪，像迟疑的独眼。

　招娣拖着影子往家的方向走，每一步都踩碎一块夕阳。

　风从背后追上来，掀起招娣的衣角，像母亲方才未说完的话，轻轻抽打招娣的后颈。前方，老屋的轮廓渐渐浮出黑暗，窗口没有灯，像一张深不见底的嘴。

招娣摸了摸脸上已干的泪痕，忽然不确定，那究竟是母亲的，还是她自己的。

巷尾，似乎有谁低低叹息，又像只是风穿过破窗。招娣回头，却只看见自己的脚印，被夜色一点点注满，像一串即将被淹没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