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娣推开那扇门时,风从门缝里钻进来……
爷爷坐在客厅正中,背对着月光,身形被镀上一层冷银,像一尊被岁月磨钝的铸铁佛像……
招娣张了张口,喉咙里却滚不出半个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似的撞在胸腔。
空气里浮着陈年的烟草与桐油味,混着一丝陌生的酒腥——
“不就几个人吗?至于吗?”爷爷终于开口,声音像钝刀刮过瓷面,轻,却让招娣耳膜生疼。他连眼皮都没抬,指节在椅背上敲了两下,笃笃,像给棺材钉钉子。
招娣愣在原地,月光把她的影子钉成一根苍白的柱子。
耳边嗡地炸开刚刚母亲的嘶喊——她发髻散乱,像一面被风撕破的旗:“不要相信他们那一家子……妈妈也是被迫的……”
刚刚招娣还不懂,此刻才懂,她喊的不是警告,是诀别。
胃里翻上一股酸水,招娣弯腰,却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像碎瓷片互相碰撞。
爷爷的影子在月光里微微晃荡,如今他坐得笔直,像一柄收进鞘的刀,刀口朝着招娣。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招娣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出来,轻得像灰烬,却带着灼热的尾焰,“甚至……就是你们安排的?”
堂屋的挂钟“咔嗒”一声,像给这句话盖了戳。爷爷没有回答,沉默是最锋利的刀,割得招娣耳膜滴血。
“在爷爷眼里,我就是一个可以换钱的物品吗?”
招娣想着,招娣笑了,笑声撞在墙壁上,又弹回自己脸上,像一记耳光。
原来信任是瓷的,一摔就裂;亲情是釉,一烧就化。招娣转身,木地板在脚底发出垂死的呻吟,像替她哀鸣。
招娣冲进后屋,关门时带起的风掀翻了桌上的镜子,它哐当坠地,碎成三瓣,每一瓣都映出招娣扭曲的脸。
背抵住门板的瞬间,招娣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风筝,滑坐在地。
月光从窗棂的破纸里漏进来,一道一道,像牢笼的铁栏。
招娣把脸埋进掌心,泪水从指缝渗出,落在旧衣服的前襟,洇出深色的圆,像一枚枚被烙上的价签。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招娣喃喃,声音在黑暗里发酵,酸得发苦。
母亲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上来,混着远处河埠头的汽笛,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招娣,跑,跑远点……”
可招娣能跑到哪里去?屋外是密密麻麻的树木,像一口口将要做成的棺材,把月光也盖得严严实实。
风突然大了,像有人在窗外喘息。
招娣抬头,看见窗户上投下一道模糊的影子,高大,佝偻,像爷爷。
影子抬手,指节屈起,要敲不敲。
招娣屏住呼吸,心脏卡在喉咙口,跳得生疼。那影子停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声穿过破纸,尖细,像瓷片刮过玻璃,一路火花……
招娣抱紧膝盖,把自己蜷成一粒尘埃。黑暗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
影子仍贴在窗上,一动不动,像在等待,又像在倒计时。招娣咬住手背,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却抵不过胸口那股更浓的腥甜——那是信任碎裂的味道,带着铁锈,带着瓷粉,带着招娣自己也说不出的苦……
影子终于转身,脚步声却轻得像猫,一步一步,踩着招娣的脊椎走远。招娣仍不敢动,直到月光也淡了,直到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像钝刀划开墨布,露出底下苍白的黎明。
可招娣知道,天亮了也照不亮这间屋子,照不亮她胸口那个被凿空的洞。那洞黑得能吞掉所有声响,包括招娣此刻的呼吸,包括她尚未说出口的——
逃。